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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诗二十首 其十四 清 · 朱彝尊
押词韵第十七部 出处:曝书亭集卷第二十
苏秦六国印,主父五鼎食。
积金已成穴,多方犹采获。
人寿无百年,子岂神仙籍。
蜉蝣语蟪蛄,我今日将夕。
春秋尔易迈,不乐良可惜。
举逸民议 北宋 · 刘弇
出处:全宋文卷二五五六、《龙云集》卷二五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七四
探射隐伏,妄意必得,是前识者之诡性也,要之以达道则踬矣。贱近贵远,比所从悦,是小智者之私婴也,槩之以公心则屈矣。古之人于贤者有一言焉,必曰求乎云尔,而未始置疑于前识。小知则非,以夫幽必诣,远必索,然后显乃可用,近乃可得故邪?斯举逸民之意也。盖贤者退藏于深渺,如罩罩之鱼,未易得也;洁白不污,如皎皎之驹,不徒来也。应而非曲徇也,出而非虚觏也,翔而非苟集也,永矢以逝,而非不得已也。彼将臣之,必先宾之,彼有馈焉,必曰献焉,则何世而无逸民哉,则亦无时而不举矣。窃尝谓潜德之士,如五噫之梁鸿,三黜之下惠,无适而不有。彼惟耻与世俗子浪自沾激,规巾糈末利,转徙蛮触之域,是以蝉蜕嚣埃,谢缘人封。而在上者或不得而知之,知之或不得而加审,非必高逝独往,皆投渊洗耳徒也。亦犹古人藏肆埋名,自谓陆沉,则岂率在宽闲之野、寂寞之滨也邪?然人君之求之也,不取之众,而直取之寡,不丰昵狎近,而先诸振拔之所不逮,释此稔熟之后尘,伫彼方驰之来轸,则亦逸民者,诚在所急故也。时无有莘之躬耕,则三往之币聘为虚礼;人非傅岩之操筑,则惟肖之物色为徒饰。必有臧丈人之贤,然后可载而与之俱;必有南阳之高卧,然后可以起而与之共事。彼汉之君尝知此矣,至其久也,弊卒乘焉。武帝始以蒲轮迎枚生,见主父偃而叹息,然犹不免有方朔之尚容。光武委礼于故旧之严光,势适然耳,未见有助也,而樊英、杨厚之徒激其颓波,至三阅顺帝之聘而不少屈。李固、朱穆以谓处士纯盗虚名,良亦有由也。至于唐人,则殆又甚焉。士之既文而不既实,非士成绮,则公文轩之比也;徇物而徇己,非南荣趎,则满茍得之类也。李渤隐少室,韩愈诋以索价高,而终南、嵩少区区穷绝之域,至号仕涂捷径。逸民之弊,可一至于此!彼孔子所谓天下之民归心焉者,果若是乎?国家由祖宗已来,士之荫长松而藉丰草,仵猿鹤而辈鹿豕,以逸民自占者,时有人焉,如杨朴、种放辈,或召而不至,或至不爵不留,故大中祥符之制曰:「颁一尺之诏,方俟于来庭;驰驷马之车,未闻于戒道」。其急得人乃如是。圣上侧席异人,惟恐弗及,譬犹剖璞穷崖,洗去埋蚀,披豹濛雾,发彼幽姿,下取文木之殚残,更增青黄之新饰。往岁至有徒步繇处士而起颍阴者,未能阅岁,旋见蹑文石、摩螭头,而厕侍从之列矣。士于斯时,翕然向慕,甚于远壑之赴隆墀,一何盛哉!迨今盖历稔矣,卒未有嗣其后者,岂遂无其人邪?且技养之卜肆,不无拔俗之君平,末业之鱼盐,时有晚出之胶鬲,则况万里之海隅乎?直求之未悉耳。然贤者耻于自进,则惟恐人知,而未尝从人而求知;缓于必得,则惟恐利合,而未尝赴时而合利。东海之滨有贤人焉,吾得而知之然后举;北海之滨有贤人焉,吾得而知之然后举。则是知之每审,而举每随之也。既已举之,则贤否不待较而明矣,方复曹搜伍比,角之以无益之空文,则犹科举若也。彼来游来歌者,能勿望望而惊乎?前日之敦遣是已。为今之说也,莫若于每岁之终,县委之令而举诸守,州委之守而举诸监司,监司于是乎举而升诸朝。朝委二三执政大臣相与诹逮而稽察之,信乎其不窾于实也,然后即其地给传遣行,亦若古人之所谓劝驾之为者。率一道无一人焉,虽勿举可也;率数人而聚一道,虽遍举之亦可也。及其用也,然犹视是人适事之材否,而加举者之惩劝焉,则奇伟拔出之士,宜有出而应上之求矣。齐之纨,楚之绡,会稽之竹箭,豫章之金铁,陈夏之髹漆,穷巴之文梓,阿井之沉液,与夫丹砂赤箭,或生蛮蜒,或产儋耳,初非近人也,惟其人近之,是以中国无一物之阙,而富家巨室卒取盈焉,又况于逸民者乎?顾上之人所求如何耳。
东园种蔬 元末明初 · 高启
押支韵 出处:大全集卷四
我非适世材,学圃乃所宜。
种蔬居东园,锄灌敢告疲。
夏来风露繁,众绿俱纷披。
朝餐摘我菘,暮餐芼我葵。
此味贱所嗜,蔓草勿害之。
慨彼主父言,鼎食何其危。
咏史五首 其二 现当代 · 邵祖平
押词韵第十七部 出处:培风楼诗卷之一
乘时快恩仇,俗鬨多浅迹。
范雎主父偃,本不挂贤籍。
如何伟人豪,亦坐此迫窄。
李广猎见留,诛尉先破敌。
张敞罢京兆,五日竟仇役。
人海掀万尘,睚眦九州积。
蜂虿一微虫,雕鹗胡搏得。
长孺殊可人,死灰今赫赫。
李训论 北宋 · 秦观
出处:全宋文卷二五八三、《淮海集》卷二二、《苏门六君子文粹》卷三三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九一
臣闻天下无易事,非其人则难于登天;天下无难事,得其人则易于反掌。难无定势,易无常形,惟其人也。昔汉有诸侯强大之患,连城数十,地方千里,擅爵人,赦死罪,戴黄屋,刺客公行。景帝用晁错之谋,始议削之,法令未及行,而七国合从而起矣。何其难耶?逮武帝用主父偃之谋,令诸侯得推恩分其子弟,诏下之日,人人各得所愿,法令不更,疆境不变,而尾大之患亡矣。又何其易耶?以此言之,则知天下之事惟其人也。臣读唐史,至甘露之事,未尝不为文宗而叹息。何则?欲除累世之奸,而倚一区区之李训,岂不疏哉?宦官之祸深矣,自德宗惩北军之变,以左右神策、天威等军分委宦官主之,由是太阿倒持,不复可取。宪宗之贼,历三世而不能讨,天下愤焉。是时故老名臣,如裴度、李德裕之徒皆在也,向使文宗有知人之明,委任二臣,俾之图画,则刀锯之残,岂难制哉?何则?以训之轻躁寡谋,尚能杀王守澄,则知度与德裕可以制仇士良之属无疑矣。惟其不用二臣,而委之训与郑注,是以事败谋泄,害及忠良,蹀血观阙之前,不胜饮恨而已。非事之难,不知人之祸也。或曰:「注之帅凤翔也,欲因宦者送守澄之丧,以镇兵诛之。训忌其功,乃先五日举事。使注不为训所忌也,庶其有济乎」?臣曰:不然。惟其训之事败,则唐之祸在士良。使注之功成,则唐之祸在注矣。何则?袁绍、董卓、崔休、朱温之事盖尝成矣,其祸何如哉?以此观之,事败亦受祸,成亦受祸,祸在用小人而已矣。德裕尝曰:「举大事,非北军无以成功」。此所谓天下之常势也。又曰:「焚林而畋,明年无兽;竭泽而渔,明年无鱼」。既经李训之猖獗,则天下常势亦不用。臣以为德裕能不为于会昌之时也,则知其能为太和之时必矣。
任臣(下) 北宋 · 秦观
出处:全宋文卷二五七九、《淮海集》卷一三、《苏门六君子文粹》卷二四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一九六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九九
臣闻人主之于谏诤之臣,非独听其言之难也,取其大节而略其小过,是为难矣。夫骨鲠自信、以身许国、不为利害之所挠屈者,所谓大节也。材智之不周,思虑之不密,学术之不至,闻听之不审,所谓小过也。必有大节而无小过者,然后得为谏诤之臣,则穷年没世不可得其人矣。如或不然,则与其无一时之小过,孰若有终身之大节哉?昔汲黯通经术则不如平津侯,恢武功则不如大将军,明习法令则不如张汤,文章儒雅则不如司马相如,谨厚自全则不如石庆,术略横出则不如主父偃,然淮南王谋反,惟惮黯,曰:「黯好直谏,守节死义,说平津侯等如发蒙耳」。由是言之,谏诤之臣,其功在于正纲纪,立风宪,通上下之情,使乱臣贼子顾惮而不敢发,如此而已。一举之不当理,一发之不中节,曾何足以深咎耶?陛下即位以来,首下明诏,使中外大臣保任谏官御史,盖充赋者百有馀人,其见用者十数人耳。选择既精,人颇自重,皆毅然有伏节死谊之心,兴利除害甚于嗜欲,攘击奸恶如报私雠,首尾数年之间,遂成冠古之治,虽神功圣化,敏妙自然,亦此曹献替可否之力也。然比者尝以所言不效,谏官御史接迹引去,或迁他官,或补外郡,台省为之一空。臣愚疏远,不知朝廷之事,窃怪陛下何取之之难,而去之之易也。且人非蓍龟,不无过误,顾其设心措意何如耳。昔汉郦食其有挠楚之非,唐魏郑公有纵薛延陀之过,本朝赵中令有遣赵保忠之失,此三人者,皆天下之豪杰,一时之名臣也,犹有非缪过失如此,又况不及于三人者乎?臣愿陛下鉴师古始,追御来今,重谏官之进退,慎御史之升黜,取其大节而略其小过,使天下之士得以尽忠毕力于前,则神功圣化又将有新于此矣。或谓臣曰:「古者谏诤之臣,职于广聪明,除壅蔽,成德业而已。后世狂夫小子、狡猾不道之人,或假其名以资盗,窃其器以售奸。如谷永者,王凤之客也,而讥斥帷幄;刘栖楚者,李逢吉之党也,而额叩龙墀。阳为剀拂之迹,阴成附丽之谋。以此言之,小过其可略乎?略其小过,则成其大恶矣」。臣应之曰:不然。夫药石所以瘉病也,而致病者有矣,然自古及今,未有废药石者,何哉?以其所愈者众,所害者寡也。谏诤之臣,虽器有远近,才有修短,大抵绅之选也,安可尽诬以谷永、刘栖楚之徒欤?就使有一二人焉,则去其一二人者可也,何至空台省而逐之耶?陆贽曰:「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,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」。又曰:「谏者多,表我之能好;谏者直,示我之能贤;谏者之狂诬,明我之能恕;谏者之漏泄,彰我之能从。有一于斯,皆为盛德」。呜呼,人主用谏诤之臣,贽之论尽矣。
汉书杂论下 宋 · 刘子翚
出处:全宋文卷四二五九、《屏山集》卷四、《南宋文范》卷五三
或曰:武帝不冠不见汲黯,此足称者。余谓君臣相与,在贵以诚心,不在贵虚礼也。武帝以黯为社稷之臣,是非不知黯也。黯进言未尝一听,画策未尝一用,弘、汤之阿谀顺旨,皆超躐见用,至谓黯为甚戆,谓黯为不学,谓黯为妄发,卒见斥逐,则不冠不见是虚礼也。后拜黯为淮阳太守,欲借其威重以靖寇也。黯不受印绶,强予之曰:「吾今召君矣」。此绐黯,欲令之淮阳也。黯居淮阳十年,竟不召也。高祖骑其项而问周昌,据床而见郦食其,可谓亡礼矣。然其计策行,其身名显,故高祖虽有嫚侮之讥,而英雄乐为之用者,盖其诚心相与,不责以虚礼也。武帝力征匈奴,主父偃、严安、徐乐引危亡之事谏之甚切,帝曰:「公辈皆安在,何相见之晚也」!悉拜为郎,然征伐竟不已。又包南山民田为上林苑,东方朔陈三不可,帝拜朔为大中大夫、给事中,赐黄金百,然遂起上林苑。盖武帝知受谏为人君之美,故不吝爵禄以旌宠之也。然有赏谏之名,无受谏之实,何益于治乎?孔子曰:「法语之言,能无从乎,改之为贵」。此之谓也。
哀帝为定陶王,从傅、相、中尉入朝,成帝问之,对曰:「令诸侯王朝得从其国二千石,傅、相、中尉皆国二千石也」。问中山王,不能对,帝乃贤定陶王。时哀帝年十七,元帝即位时年二十七矣,不省召致廷尉为下狱,竟杀萧望之,以此言人君一日二日万几,岂可不练达世务也哉?元帝好儒,宣帝曰:「乱我家者必太子也」。汉业自元帝而衰,知子莫若父,信矣。
杜钦说王凤曰:「王章所坐事密,天下不知章实有罪,而以为坐言事也。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,则流言稍释,疑惑著明」。凤行其策,史称钦补过将美,皆此类也。且王章上封事指言凤专权蔽主,宜废勿用,凤乃陷以大逆。章死不以罪,天下冤之。钦为凤谋主,言无不听也,不能救章之死,又为此谋,盖恶诬善,天下果可欺耶?钦奸人之雄也。初凤专权,钦尝戒之,又令凤乞骸骨。及王章上封事,凤称疾笃,欲遂退。当是时,刘氏王氏之祸几解矣,钦乃力说凤起视事,竟杀章。钦内结凤心而外取虚名,故其谋反覆如此。元帝举直言,钦专指后宫,谓外戚亲属无乖剌之心,阴为凤地,谷永之流也而机险过之。史臣责永而恕钦,且谓浮沉当世,好谋而成,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能窥也,其然岂其然乎!
张汤、杜周,酷吏也,皆子孙荣显,侯爵数世。史称汤虽酷烈,及身蒙祸,其推贤扬善,固宜有后,此牵合之论也。汤深刻排陷,流毒一时,其称引一二掾史,何足掩其过伐。安世、延年之德器,自应绵远,未必由汤与周。舜之帝,禹之王,岂必自瞽、鲧耶!
公孙宏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,于是起客馆、开东阁以延贤人,一时称焉,然不闻有所引荐也。一董仲舒卒挤排之,何贤人之能得耶。若所招延唯谄谀软美之士,则宏之客馆与屈氂之奴婢室无以异也。
史称贾山自下剂上,邹阳、枚乘游于危国,然卒免刑戮者,以其言正也。审如是,则比干谏纣、子胥谏吴,皆不免刑戮者,岂其言不正耶。君有明暗宽暴,由其所遭有幸与不幸也。
太史公以儒、墨、阴阳、名、法、道德为六家,较其短长而论其指要,刘子曰:「夫儒何所不通哉,不通非儒也」。其论墨者曰:「强本节用,人给家足之道也。孔子曰:『与其奢也,宁俭』。有子曰:『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』?《易》曰:『节以制度,不伤财,不害民』。则墨家之长,吾儒之为也」。其论阴阳家曰:「叙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。孔子曰:『行夏之时』。《易》曰:『变通莫大乎四时』。又曰:『君子以治历明时』。则阴阳之长,吾儒之为也」。其论法家曰:「尊主卑臣,分职不相踰越,不可改也。孔子:『君在踧踖如也,君命召不俟驾而行』。《易》曰:『君子以辩上下、定民志』。则法家之长,吾儒之为也」。其论名家曰:「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。孔子曰:『必也正名乎』。又曰:『惟名与器不可假人』。又曰:『如有所誉者,其有所试矣』。则名家之长,吾儒之为也」。其论道家曰:「使人精神专一,动合无形,澹足万物。孔子曰:『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』。《易》曰:『以此洗心,退藏于密』。又曰:『无思无为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』。则道家之长,吾儒之为也」。以是观之,则五家之长,吾儒通之明矣。其论儒者之短,则曰:「以六艺为法,六艺经传以千万数,累世不能通其学,当年不能究其礼,故曰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」。是以迹论儒也。孔子曰:「一以贯之」。又曰:「予欲无言」。然则所谓六艺者,果可以病儒哉?论儒之迹而不论儒之道,非知儒者也。不蔽于一偏,不滞于一隅,以之治世,以之脩身,无不可焉,兹所谓通儒也。若曰殊途而同归,百虑而一致,则纷纷之论,不发亦可。
昌邑王贺废,宣帝即位,心内忌贺,诏山阳太守张敞谨备。敞见贺,察其言语,跪起不常。敞即奏曰:「故王清狂不惠」。由此知贺不足忌。若贺者,可谓无道之主,非清狂不惠者也。贺忧不免张敞之来,故于言语跪起之间,阳为颠蹶以免祸也。初霍光废贺时,令贺受诏,贺曰:「闻天子有争臣七人,虽亡道不失天下」。观此应对,岂清狂不惠者耶?贺虽昏于治国,亦善于保身,其得终其天年,抑有由也。
丙吉为丞相掾吏,有罪臧,终无所案验,后因以为故事。且吏不敢为奸臧者,畏刑法也。刑法不加,彼何惮焉?奸臧之吏,踪迹诡秘,幸而一败,又获善脱,蠹国害民多矣。赏罚之柄,诏王驭臣,相之职也。治远自近,掾吏之奸臧不案,欲责百司郡县之廉,可乎?
丙吉驭吏尝从吉出,醉呕丞相车上,吉容之。后赤白囊至,驭吏刺知虏入云中代郡,以白吉曰:「二千石有老病不任兵马者,宜可预视」。吉召曹案,科条其人,会帝召问,吉具以对,宣帝称其忧边思职。吉叹曰:「不先闻驭吏言,何见劳勉之有」!掾吏由是益贤吉。夫丞相,百僚之表也,驭吏呕车,其伤体貌甚矣,且时方多警,边郡二千石长吏可不预知耶?老病不任,可不预择耶?仓卒之间,偶得驭吏之言而见劳勉,又何足贤?噫,吉,汉之名臣,兹不足以贬其盛德,史臣载为美谈,亦已陋矣。
赵充国罢骑兵屯田,欲不战以破先○,其计得矣。然须迟以岁月,以待其敝,而宣帝责成甚速,遂诏别将辛武贤等出击,斩获数千,其馀尽降。先○之破,虽充国计画已定,然当时多言武贤出击之功。或使充国见宣帝言屯田不战,先○必破,策之上也。用兵则有胜有负,负则其患滋多,后勿轻战,未为失也。继乃罢遣武贤,更不论赏,此则过矣。使之率三军冒万死,既已成功,安可不赏?故武贤深恨充国,告其子卬他事,卬自杀,充国亦罢,遂为世雠,盖作不顺而施不恕也。夫争功招祸,自古多矣,余独于充国惜之。
史称隽不疑学以从政,临事不惑,遂立名迹,始终可述。疏广行止足之计,免辱殆之累,亦其次也。余观不疑为政,初亦尚严,赖贤母之训,故不至残酷耳。其议论容饰,颇近豪侠,然不疑诚奇才,考之当世,其伦匹尚多也。西汉士大夫持禄保位,习以为风。广、受独行止足之计,名重一时,廉顽立懦,后世犹想其风采焉。其人非不疑之所能先也。以游、夏之文学,冉、季之政事,宰、贡之言语,列于四科,不得先颜、闵之德行,圣人之意深矣。
元帝欲御楼船,薛广德免冠曰:「宜从桥」。诏曰:「大夫冠」。广德曰:「陛下不听臣,臣自刎以血污车轮,陛下不得入庙」。帝不悦。张猛曰:「乘船危,就桥安,圣主不乘危」。帝曰:「晓人不当如是耶」?乃从桥。噫,广德刎血之言诚过矣,然广德不先发此言以激上心,则张猛之言未必见听也。事君有犯无隐,广德有之,然元帝亦可谓能纳谏矣。
武帝任车千秋,一言寤主,何哉?智有馀也。武帝惑于鬼神,故千秋讼太子之冤,托以白头翁教臣言,武帝亦曰:「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也」。武帝晚年多病,尤信巫蛊之说。《卫太子传》曰:「久之,巫蛊事多不信。上知太子惶恐无他意,车千秋复讼太子冤」。是千秋逆知武帝有悔恨心,故乘间而开说也。不然,千秋为高寝郎,当追捕太子时,何不言耶?因其悔恨之心,挟以鬼神之事,故一言寤主,岂非智有馀耶?传中亦言千秋敦厚有智,千秋无他施为,所谓有智者,岂当时史臣亦微见此意耶?
薛方、蒋栩之流,汉高士也,附于他传,仅见姓名。《东方朔》一传几万馀言,考其所载,皆滑稽戏弄不经之谈。孔子曰:「辞达而已矣」。亦盍剪其繁芜乎!
萧望之自谏官出为平原太守,望之上疏曰:「选经术之士以为内臣,外郡不治,岂足忧哉」?此有激而言,非通论也。
史称元帝优游不断。萧望之谓中书本用宦者,非国旧制,欲退宏恭、石显,更置士人。元帝谦逊,重改作,议久不定,此优游不断也。后恭、显谮望之,请召置廷尉,请免为庶人即免为庶人,请诎之牢狱即诎之牢狱,又何勇决耶?盖由听受不明,故忠直之言难行,谗昵之言易入也。
三长史谮杀张汤,武帝后杀三长史;恭、显谮杀萧望之,元帝竟不加罪。此人君之所以贵英断也。望之既死,帝为之却食,涕泣哀恸,每岁时遣使祠祭,无所不尽其至焉。生不能用,又杀其身,既死乃为此纷纷,何耶?哀公诔仲尼,子贡所以讥之也。
魏相为扬州刺史,考案郡国守相,多所贬退。丙吉与书曰:「朝廷已深知弱翁治行,方且大用矣,愿少慎事自重」。相心善其言,为霁威严。相所贬退皆当耶,不可已也;失之过耶,箴之可也;不当以朝廷方见用而为慎事之计也。以丙、魏之贤犹如此,况其下乎?后之人慎事自重而致身荣显者,率遵此言也。
班固谓平当逡巡有耻,又谓当持禄保位,被阿谀之讥。孔子曰:「行己有耻」。又曰:「巧言令色足恭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」。若审阿谀,乌得谓之有耻乎?当为相才数月,观其不受侯而过于公孙宏、稚圭之流矣。
高祖召田横,至尸乡自杀,其客二人亦自刭。高祖惊,以横客皆贤也,尽召之。其徒五百人,闻横死,皆自杀。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。余谓史溢美之言也,五百人时在海中,闻横死惧而逃散耳,或有与横同死生者,亦不过数人,海上辽邈,因遂传以为皆死未可知也。横窜海中,其徒五百人若果能皆为横死,则方其盛时,据三齐之地,所得死士可胜论哉?以横兄弟之贤,得死士如此之众,夫孰能当之?然横兄弟亦屡与诸侯兵战矣,未尝一胜,则所谓死士者,皆安在耶?史臣盖欲成田横得士之名,因世俗之传,遂实其说。
袁盎虽引义慷慨,然捭阖之士也。尝谓文帝有高世之行三,且曰:「陛下至代邸,西乡让天下者三,南乡让天子者再。夫许由一让,陛下过许由四矣」。方汉大臣诛诸吕,迎文帝,帝与宋昌决策而来,岂有许由之志哉,再三之让,姑欲谦谦尽力耳,盎乃谓过许由之让四,何谄谀之甚耶!文帝甘受其言,使庸庸之君,岂不张其骄心哉。《书》曰:「有言逊于汝志,必求诸非道」。帝王以此观人,则邪与正岂不洞然耶?
张良至圯上,见老父授以一编书,乃《太公兵法》也。初老父与良约:「五日平明与我期」。比良往,父已先在,怒曰:「与老人期,后何也」?又五日鸡鸣往,父又先在。又五日,良半夜往,有顷,父来,喜曰:「当如是」。《兵法》曰:「先发者制人,后发者制于人」。老父之意,良默得之,故未传兵书,而先许之也。
张良所画计策,高祖用之,以成汉业。及招四皓以安太子,则高帝亦堕其计中矣。良欲从赤松子游,盖婉其辞以脱世网,所谓「鸿飞冥冥,弋人何慕焉」。高祖与雍齿有故怨,尝欲杀之,后诸将欲反,用张良计,乃封雍齿,王陵坐与雍齿善,亦最后封。噫,以高祖宽仁大度,犹未能于此释然,乃知不念旧恶,亦是难事。韩信王楚,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为中尉,曰:「此壮士也」。观此,则信岂庸庸武夫耶?
有告韩信反者,高帝初欲发兵,陈平劝帝伪游云梦,信必郊谒,即执缚之,此计亦适行耳。据《韩信传》,高祖且至,楚欲发兵,自度无罪;欲谒上,恐见擒。是信已明知高祖欲擒之矣,使信决策发兵以袭高祖,事固不测也。或说信斩钟离昧,楚亡将,汉捕之甚急,信初匿之,今发之,是自暴其罪也,以此求免,难哉。噫,信诚无他,然高祖卒疑之者,岂两雄不并居耶?韩信料敌制胜,可谓明矣,而不知高祖之疑己,是天夺其鉴也。高祖兵败成皋,自称汉使,晨驰入信军,信未起,即入卧内,夺其印符、麾召诸将,易置之,信乃知独汉王来,大惊,则高祖疑信之迹彰矣。及封齐王,会垓下、项羽死,高祖袭夺信军,徙信为楚王,则高祖疑信之迹,又昭昭矣。信殊不觉,故武涉、蒯通之言,如水投石焉。初谓汉王亲信我,不夺我齐。既夺齐,又谓我无罪。既见缚,始知汉王畏恶其能,遂称疾不朝。呜呼,何信知之晚也!夺军徙地,出其不意,相疑甚矣,三尺童子亦须觉悟,而信不知,信岂暗昧至此哉?天夺其鉴也。
项羽引兵欲渡乌江,亭长舣舟待,请羽急渡,羽不渡,乃战死。盖是时汉购羽千金、邑万户,亭长之言甚甘,羽疑其欺己也。羽意谓丈夫途穷,宁战死不忍为亭长所执,故托以江东父老之言为解尔。使羽果无东渡意,岂引兵至此哉?羽至东城才二十八骑,与汉兵战,斩二将,杀数百人,汉军披靡,使羽尽用其众,决死垓下,岂易当哉?所以去垓下者,犹冀得脱也,乃为田父所绐,陷于大泽。羽知人心不与己,安知亭长不出田父之计哉,此羽之所以战死也。
武帝之时,异人并出,史臣方之版筑饭牛,斯言过矣。公孙宏、倪宽之儒雅,专事阿谀,皆佞人也。张汤、赵禹之定令,多务严急,皆酷吏也。李延年倡优善歌,乃许之协律。桑宏羊剥民聚敛,乃许之运筹。至如严助、张骞之徒,皆启唱边事以资进取。在尧舜三代之时,不免乎流放窜殛者也,尚何才之足云。惟汲黯、苏武一时杰出,而武帝疏远之,肆其私心,祸流四海,则以朝无人也,史臣之言过矣。
爵禄者人主之柄也,褒贬者史官之柄也。史官之柄与人主相为权衡,以劝善惩恶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后之作史者取法焉。莫尊于丞相,陶青刘舍相也,不得立传;莫贵于通侯,扶柳吕成侯也,不得立传。严彭祖不为宰相,李广不封侯,当时惜之,然皆有传焉。孟眭以议郎立传,江公以博士立传,苏武以典属国立传,严安以骑马立传,贾山、邹阳之徒以诸侯之客立传,不以爵禄之崇,所以励善也。春秋澶渊之会,卿当书,以其无信,不书;召陵之盟,屈完不当书,以其贤,故特书,盖此意也。佞倖、货殖何以立传?希恩冒利之人,茍一时之荣,非求名于万世也,史必立传,所以惩恶也。《春秋》书三叛人名,盖此意也。此史官之柄,与人主相为权衡,而励善惩恶也。
班固作《汉书》,惟《纪》最为严密,事皆详载于《传》,而撮其要书于《纪》,固自名之曰「春秋考纪」,其言有深意焉。余尝考之,吴王濞约六国举兵,齐王后悔,背约城守;济北王为其郎中令劫守,不得发兵。濞败,遂得不诛。班固书曰:「皆举兵反」。何以书「皆举兵反」?初意皆反也。戾太子斩江充矫制发兵,武帝诏刘屈氂捕斩反者,班固书曰:「太子以节发兵,与丞相刘屈氂大战长安」。何以不书反?初无反意也。张汤凌折三长史,长史发汤阴事,汤曰:「谋陷汤者三长史也」。遂自杀。武帝尽诛三长史。班固书曰:「张汤有罪自杀」。何不书陷汤?汤有罪也。弘恭、石显奏萧望之不悔过,请诎于牢狱,塞其怏怏心,望之自杀,有司奏望之有罪,请绝其爵邑。班固书曰:「中书令弘恭、石显谮望之,令自杀」。何不书有罪?恭、显谮之也。太子矫制不书反而书以节发兵,讥武帝惑巫蛊而致乱祸也。望之自杀不书有罪而书谮,讥元帝信阉宦而杀其师傅也。凡此之类,不可殚举,固自谓「春秋考纪」者,岂以得《春秋》之意耶?
班固作史赞,非独详于纪善也,又重美之;非独略于记过也,又婉其辞。其记善也,虽小善必录;其记过也,非大过不书。文帝之仁言俭德,赞中总列十数条,叹曰:「呜呼仁哉」。于景帝赞又曰:「至于孝文,加以恭俭」。于武帝赞又曰:「文景务在养民」。非详于记善,又重美之乎?武帝之穷兵奢侈,其赞曰:「雄材大略,不改文、景之恭俭,诗书所称,何以加焉」?非略于记过,又婉其辞乎?元帝之号令温雅,成帝之穆穆之容,皆见称述者,不以一失废其他长也。故曰虽小善必录。吕后之宠产、禄,景帝之杀晁、周,皆略而不言者,不以小疵玷其全美也,故曰非大过不书。
史赞诸帝皆称述,独高祖赞推其世系运统而已,无所称也。盖以高祖之盛德大业,不假言而自著,亦非一二言可赞也。故赞卫、霍不言征伐之功,赞相如不论文章之美,其他则片善寸长,赞皆言之,有馀易见,不足难知故也。
高祖辍洗受言,吐哺销印,其从谏若转圜也,至于废太子则虽得百张良无益。文帝身衣弋绨,慎夫人衣不曳地,其俭无以加也,至宠邓通则赏赐辄钜万,并举铜山与之,何相戾哉?盖惑于所爱,虽圣主贤君,犹不能自免也。及四皓入见而嬖姬舞泣,申屠一言而弄臣碎首,此二帝所以称贤圣哉。
监察御史萧公墓志铭(绍兴八年) 宋 · 胡铨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三○、《胡澹庵先生文集》卷二九
崇宁间,大臣有疑故宰相章氏家私铸者,狱姑苏,逮数十百族系,更冬不决,死者填狴户。大观改元,制改监察御史服往正于理,引对便坐,戒以勿挠。公拜手受训,陛辞。或风以用事者意旨,违且及祸,作而言曰:「阿宰相富贵可指取,吾独忍盲予心」?当是时,人情危骇,重足一迹,往往咎繇为吏不得尽其直,公至一日得冤状以闻。既狱以情而得,章氏幸不死,流海上。公坐鞫案故出罪,除名窜远恶。公笑曰:「缘此谴斥,死且不朽」。故公没至今凡许时,犹凛然有生气。呜呼,岂不真能有守大丈夫哉!公姓萧氏,字昭甫,故长沙人。上世遭五季乱,家庐陵。曾大父良辅,赠尚书工部员外郎。大父定基,故任侍御史,赠刑部侍郎。考汝奭,故任通直郎致仕。公始冠入太学,凡六年,声振一时。中元丰五年进士第,主越州淮阴簿,移舒州望江令,改宣义郎、知筠州高安县。久之,覃恩赐五品服,知康州。未行,充燕、越、楚、昭成四宫教授,就差拨发江西岁贡,累迁承议郎、提举淮南西路常平等事。召为将作少监,赴阙下以使事对,极谏巧言谗说之害。是时人方以言为讳,公发其端,天子大感悟,即日拜监察御史,謇然有直声。台僚常缺不补,自是三院而上凡十人皆备。奉诏作《崇宁备官记》碑于台,以纪得人之盛。被放,踰年自便。又二年召还复籍,参军开封府户曹。再阅月,除吏部副郎。六曹岁钩校三人为上等,公居高第。会北使正旦来贺,以少奉常馆伴至磁。移疾请老,疾已,朝廷复以郎起公,公以通直君春秋高,力外以便养,遂刺蕲州。顷之,贬秩为宣德郎。公典选也,曹吏或过差,不究切之。及是,当国者尚衔前敢异己,发公见知故纵,故贬秩。年五十有六,政和四年二月甲子以其官终。其年十月己酉,择取葬于郡之吉水县石牛潭之原。娶何氏,赠蓬莱县君。再娶王氏,封孺人。四男子,宏、宥、宇、寅,皆力学。女一,嫁陈氏,婿曰达行,乡贡进士。公葬时,墓不敢碑。上即位,诏追录他日以忠获罪者。其孤泣曰:「先君赍恨九京三十年矣,今可以逞」。绍兴戊午,以门人左中大夫辛炳状走行在,谒予乞铭。某辞不获,则删取其辞,俾刻之。铭曰:
执法之官,权重主相。咎繇亭刑,尧无以枉。腐夫挠权,于世蹇产。咸宣阿弘,杀主父偃。允义萧公,国之司直。淑问不猗,宁我窜殛。姑成吾所,得仁捐躯。篆此铭诗,以愧非夫。
常语(中) 北宋 · 李觏
出处:全宋文卷九一二、《直讲李先生文集》卷三三
晋明之明,王导之忠,其至矣乎!或曰:「元帝固任导矣」。曰:「否。王敦初反,导不足疑也,而元帝疑之;王敦再举,导乃可疑也,而明帝不疑。夫敦不以君为君,其肯以导为君?导既宰相矣,藉令敦捷,又何求焉?在他人犹可无异志,况导之为腹心乎?而刘隗用事,导见疏远,且欲悉诛王氏。当导之率昆弟子侄,每旦诣台待罪也,呼周顗以百口累之而不应也,伤哉!唯恐其不免耳。再举则不然,为导者,盍惩前事有不自安之心?为明帝者,盍以前事疑之,无委任之理?而导诈哭敦,使众有奋志;帝属导节,使都督诸军。君臣之间,若合符契,遂平大难,以济中兴。非至明至忠,其孰能哉」!
或问:「阎缵讼悯怀太子之枉,皇太孙立,复上疏焉。夫以惠帝愚,贾后贼,安能听言?徒触死耳。缵奚为哉」?曰:「上听言,人谁不敢言?佳哉缵也,是难能也!岂一时之言?万世之言也。惠帝虽愚,万世当不愚;贾后虽贼,万世当无贼。其言欲使著令,诸有废兴仓卒,东宫兵马皆得辄严,须录诣殿前,面受口诏,然后为信;听其臣子得如邴吉距诏书,周昌不遣王,田叔、孟舒隐亲左右,所以固储副、安后嗣。诚哉!人主有喜怒,宫掖多奸诈。怒解而后悔,诈行而后觉,无及矣!如缵之言,万安计也。呜呼!学者之忽也。吾与士大夫接三十年矣,未尝有齿牙缵者也」。
汉高帝使陈平乘驰传载周勃代樊哙将,曰:「平至军中,即斩哙头」。二人计曰:「樊哙,帝之故人,功多,又吕后弟吕媭夫。有亲且贵,帝以忿怒故,欲斩之,即恐后悔。宁囚而致上,令上自诛之」。哙受诏,即载槛车诣长安,至则高帝已崩,吕后释哙。或曰:「平畏吕后而已矣」。曰:「不若是,则高帝以谮杀功臣,吕后怒,亦且报平、勃,平、勃死,则诸吕强,又谁制矣哉?高帝之不枉樊哙,吕氏之不害平、勃,平、勃得以诛诸吕,安刘氏,由燕之谋也,不亦善乎」?
或曰:「刘隗,其亮直者欤」?曰:「败中宗者,此人也。汉兴至于孝、景,庶且富矣。晁错以天下压山东,卒动七国,横尸东市。中宗资王氏以有江左,其强固宜,帝不以术縻之。隗方翾翾执刀笔以裁其末,力不任兵而假镇以亢,斯足以速祸而已矣!鲁昭公不忍季氏,薨于乾侯;晋元帝不忍王敦,忧愤告谢。子家驹谏,而刘隗劝焉,隗之罪著矣。帝终不悟,雪涕而遣之,闇哉」!
孔子恶称人之恶者,子贡恶讦以为直者。夫有口才,又有文法以羽翼之,而忘忠恕,何所不逮也?其甚者干人骨肉,不避父子,时主以为忠,识者以为贼。国无衅焉,则以自毙,一有可为,则危宗庙矣。自毙者,商鞅是也。刑太子傅,黥太子师。惠王既立,身裂车下。危宗庙者,江充是也。太子家使行驰道中,充以属吏,谢之不听。阶为巫蛊,杀戾于湖。武帝始以充忠直,奉法不阿,所言中意,终则作思子宫,归来望思之台。呜呼!噬脐也已。
或问:「泉鸠里,加兵刃于戾太子者,初为北地太守,后族,何变之暴也?以为罪邪,何以赏?以为功邪,何以诛?赏之是邪,诛之是邪」?曰:「理必然也。夫骨肉之恩,本诸天也。怒有已时,而爱无已。怒而欲杀,则杀者功;爱而不可得见,则杀者罪矣。夫岂不知杀之之由我也,内无以慰其心,外无以慰人心,故归咎云尔。文帝逮诸县传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,皆弃市。彼辎车封,谁敢发邪?非其人之罪也,借其死以谢天下也。小人因人喜怒以贪功,而不度深浅,祸其至矣。故齐王自杀而主父偃族灭,鱼复侯不得还阙而萧顺之忧卒。圣人作议亲之辟,公族三宥,所以养恩,而小人间之,亦不知量矣。知其说者,其田千秋乎!其爰盎乎!
次韵金乡宰韩宗恕寺丞见赠三首 其一 北宋 · 晁补之
七言律诗 押先韵
乘涛无意犯星躔,好在琴尊且乐全。
彭泽孤吟成小隐,苏门双啸剧登仙。
平时主父言多困,晚节扬雄学始传。
鲍叔可能知管子,劳君相许寄忘年。
上皇帝书 北宋 · 苏洵
出处:全宋文卷九一八、《苏老泉先生全集》卷一○、《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》卷五三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三二、《文编》卷一三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七八、《四续古文奇赏》卷三、《奇赏斋古文汇编》卷一六三、《古文渊鉴》卷四七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宫闱典卷一三五 创作地点:四川省眉山市
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,眉州布衣臣苏洵谨顿首再拜,冒万死上书皇帝阙下。臣前月五日,蒙本州录到中书劄子,连牒臣:以两制议上翰林学士欧阳修奏臣所著《权书》、《衡论》、《几策》二十篇,乞赐甄录。陛下过听,召臣试策论舍人院,仍令本州发遣臣赴阙。臣本田野匹夫,名姓不登于州闾。今一旦卒然被召,实不知其所以自通于朝廷。承命悸恐,不知所为。以陛下躬至圣之资,又有群公卿之贤,与天下士大夫之众,如臣等辈,固宜不少,有臣无臣,不加损益。臣不幸有负薪之疾,不能奔走道路,以副陛下搜扬之心,忧惶负罪,无所容处。臣本凡才,无路自进。当少年时,亦尝欲侥倖于陛下之科举,有司以为不肖,辄以摈落。盖退而处者,十有馀年矣。今虽欲勉强扶病戮力,亦自知其疏拙,终不能合有司之意。恐重得罪,以辱明诏。且陛下所为千里而召臣者,其意以臣为能有所发明,以庶几有补于圣政之万一。而臣之所以自结发读书,至于今兹,犬马之齿几已五十,而犹未敢废者,其意亦欲效尺寸于当时,以快平生之志耳。今虽未能奔伏阙下,以累有司,而犹不忍默默卒无一言而已也。天下之事,其深远切至者,臣自惟疏贱,未敢遽言;而其近而易行,浅而易见者,谨条为十通,以塞明诏。其一曰:臣闻利之所在,天下趋之。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为,则百家之市无宁居者。古之圣人,执其大利之权,以奔走天下,意有所向,则天下争先为之。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能用,何则?古者赏一人而天下劝,今陛下增秩拜官,动以千计,其人皆以为己所自致,而不知戮力以报上之恩。至于临事,谁当效用?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,使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。譬如佣力之人,计工而受直,虽与之千万,岂知德其主哉?是以虽有能者,亦无所施,以为谨守绳墨,足以自致高位。官吏繁多,溢于局外,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处之,而不暇择其贤不肖,以病陛下之民,而耗竭大司农之钱谷。此议者所欲去而未得也。臣窃思之,盖今制天下之吏,自州县令录幕职而改京官者,皆未得其术,是以若此纷纷也。今虽多其举官而远其考,重其举官之罪,此适足以隔贤者而容不肖。且天下无事,虽庸人皆足以无过,一旦改官,无所不为。彼其举者曰:「此廉吏,此能吏」。朝廷不知其所以为廉与能也,幸而未有败事,则长为廉与能矣。虽重其罪,未见有益。上下相蒙,请托公行。涖官六七考,求举主五六人,此谁不能者?臣愚以为,举人者当使明著其迹曰:某人廉吏也,尝有某事以知其廉;某人能吏也,尝有某事以知其能。虽不必有非常之功,而皆有可纪之状,其特曰廉能而已者不听。如此,则夫庸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不得入其间,老于州县,不足甚惜。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可称之功,与民兴利除害,惟恐不出诸己。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,而使争为善也。有功而赏,有罪而罚,其实一也。今降官罢任者,必奏曰某人有某罪,其罪当然,然后朝廷举而行之。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,而特曰此不才贪吏也,则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?今又何独至于改官而听其空言哉?是不思之甚也。或以为如此,则天下之吏,务为可称,用意过当,生事以为己功,渐不可长。臣以为不然。盖圣人必观天下之势而为之法。方天下初定,民厌劳役,则圣人务为因循之政与之休息;及其久安而无变,则必有不振之祸。是以圣人破其茍且之心,而作其怠惰之气。汉之元、成,惟不知此,以至于乱。今天下少惰矣,宜有以激发其心,使踊跃于功名,以变其俗。况乎冗官纷纭如此,不知所以节之,而又何疑于此乎?且陛下与天下之士相期于功名,而毋茍得,此待之至深也。若其宏才大略,不乐于小官而无闻焉者,使两制得以非常举之,此天下亦不过几人而已。吏之有过而不得迁者,亦使得以功赎,如此,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,而不惟艰之也。其二曰:臣闻古者之制爵禄,必皆孝弟忠信,修絜博习,闻于乡党,而达于朝廷以得之。及其后世不然,曲艺小数,皆可以进。然其得之也,犹有以取之,其弊不若今之甚也。今之用人最无谓者,其所谓任子乎。因其父兄之资以得大官,而又任其子弟,子将复任其孙,孙又任其子,是不学而得者尝无穷也。夫得之也易,则其失之也不甚惜。以不学之人,而居不甚惜之官,其视民如草芥也固宜。朝廷自近年始有意于裁节,然皆知损之而未得其所损,此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,见其粗而未识其精,侥倖之风少衰而犹在也。夫圣人之举事,不惟曰利而已,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。今欲有所去也,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说,故虽尽去而无疑。何者?恃其说明也。夫所谓任子者,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尔。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,学者任人,不学者任于人,此易晓也。今之制,茍幸而其官至于可任者,举使任之,不问其始之何从而得之也。且彼任于人不暇,又安能任人?此犹借资之人,而欲从之丐贷,不已难乎?臣愚以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,虽至正郎,宜皆不听任子弟。惟其能自修饰,而越录躐次,以至于清显者乃听。如此,则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,而公卿之后皆奋志为学,不待父兄之资。其任而得官者,知后不得复任其子弟,亦当勉强,不肯终老自弃于庸人,此其为益岂特一二而已。其三曰:臣闻自设官以来皆有考绩之法。周室既亡,其法废绝。自京房建考课之议,其后终不能行。夫有官必有课,有课必有赏罚。有官而无课,是无官也;有课而无赏罚,是无课也。无官无课,而欲求天下之大治,臣不识也。然更历千载而终莫之行,行之则益以纷乱,而终不可考,其故何也?天下之吏不可以胜考,今欲人人而课之,必使入于九等之中,此宜其颠倒错谬而不若无之为便也。臣观自昔行考课者,皆不得其术。盖天下之官皆有所属之长,有功有罪,其长皆得以举刺。如必人人而课之于朝廷,则其长为将安用?惟其大吏无所属,而莫为之长也,则课之所宜加。何者?其位尊,故课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齐;其数少,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。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,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,而莫之辨也。夫守令丞尉贤不肖之不辨,其咎在职司之不明。职司之不明,其咎在无所属而莫为之长。陛下以无所属之官,而寄之以一路,其贤不肖当使谁察之?古之考绩者,皆从司会而至于天子。古之司会,即今之尚书,尚书既废,惟御史可以总察中外之官。臣愚以为可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之法,而于御史台别立考课之司。中丞举其大纲,而属官之中,选强明者一人,以专治其事。以举刺多者为上,以举刺少者为中,以无所举刺者为下。因其罢归而奏其治要,使朝廷有以为之赏罚。其非常之功,不可掩之罪,又当特有以偿之,使职司知有所惩劝,则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复有所依违。而其所课者又不过数十人,足以求得其实。此所谓用力少而成功多,法无便于此者矣。今天下号为太平,其实远方之民穷困已甚,其咎皆在职司。臣不敢尽言,陛下试加采访,乃知臣言之不妄。其四曰:臣闻古有诸侯,臣妾其境内,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。陪臣之事其君,如其君之事天子。此无他,其一境之内,所以生杀予夺,富贵贫贱者,皆自我制之,此固有以臣妾之也。其后诸侯虽废,而自汉至唐,犹有相君之势,何者?其署置辟举之权,犹足以臣之也。是故太守、刺史坐于堂上,州县之吏拜于堂下,虽奔走顿伏,其谁曰不然?自太祖受命,收天下之尊,归之京师。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,而大司农衣食之。自宰相至于州县吏,虽贵贱相去甚远,而其实皆所与比肩而事主耳。是以百馀年间,天下不知有权臣之威,而太守、刺史犹用汉唐之制,使州县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礼。皆受天子之爵,皆食天子之禄,不知其何以臣之也。小吏之于大官,不忧其有所不从,惟恐其从之过耳。今天下以贵相高,以贱相谄,奈何使州县之吏,趋走于太守之庭,不啻若仆妾,唯唯不给。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,而小吏不能正,以至于曲随谄事,助以为虐。其能中立而不挠者,固已难矣。此不足怪,其势固使然也。夫州县之吏,位卑而禄薄,去于民最近,而易以为奸。朝廷所恃以制之者,特以厉其廉隅,全其节概,而养其气,使知有所耻也。且必有异材焉,后将以为公卿,而安可薄哉?其尤不可者,今以县令从州县之礼。夫县令官虽卑,其所负一县之责,与京朝官知县等耳。其吏胥人民,习知其官长之拜伏于太守之庭,如是之不威也,故轻之;轻之,故易为奸。此县令之所以为难也。臣愚以为州县之吏事太守,可恭逊卑抑,不敢抗而已,不至于通名赞拜、趋走其下风。所以全士大夫之节,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。其五曰:臣闻为天下者,必有所不可窥。是以天下有急,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。使天下不能幸其仓卒,而取其禄位,惟圣人为能然。何则?其素所用者,缓急足以使也。临事而取者,亦不足用矣。传曰:「宽则宠名誉之人,急则用介胄之士。今者所用非所养,所养非所用」。国家用兵之时,购方略,设武举,使天下屠沽健儿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。而兵休之日,虽有超世之才,而惜斗升之禄。臣恐天下有以窥朝廷也。今之任为将帅,卒有急难而可使者,谁也?陛下之老将,曩之所谓战胜而善守者,今亡矣。臣愚以为可复武举,而为之新制,以革其旧弊。且昔之所谓武举者盖疏矣,其以弓马得者,不过挽强引重,市井之粗材;而以策试中者,亦皆记录章句,区区无用之学。又其取人太多,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众。而待之又甚轻,其第下者不免于隶役。故其所得皆贪污无行之徒,豪杰之士耻不忍就。宜因贡士之岁,使两制各得举其所闻,有司试其可者,而陛下亲策之。权略之外,便于弓马,可以出入险阻,勇而有谋者,不过取一二人,待以不次之位,试以守边之任。文有制科,武有武举,陛下欲得将相,于此乎取之,十人之中,岂无一二?斯亦足以济矣。其六曰: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。以法而制天下,法之所不及,天下斯欺之矣。且法必有所不及也,先王知其有所不及,是故存其大略,而济之以至诚。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,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,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。人君御其大臣,不可以用法,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后能御也,则其疏远小吏当复何以哉?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,则国不足以为国矣。臣观今两制以上,非无贤俊之士,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已,莫肯于绳墨之外为陛下深思远虑,有所建明。何者?陛下待之于绳墨之内也。臣请得举其一二以言之。夫两府与两制,宜使日夜交于门,以讲论当世之务,且以习知其为人,临事授任,以不失其才。今法不可以相往来,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。君臣之道不同,人臣惟自防,人君惟无防之。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。以两府、两制为可信邪,当无所请属,以为不可信邪,彼何患无所致其私意,安在其相往来邪?今两制知举,不免用封弥誊录,既奏而下御史,亲往莅之,凛凛如鞠大狱,使不知谁人之辞,又何其甚也?臣愚以为如此之类,一切撤去,彼稍有知,宜不忍负。若其犹有所欺也,则亦天下之不才无耻者矣。陛下赫然震威,诛一二人,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,想闻朝廷之风;亦必有倜傥非常之才,为陛下用也。其七曰:臣闻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,而不可以名器许人。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。国家以科举取人,四方之来者如市,一旦使有司第之,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,特以为姑收之而已。将试之为政,而观其悠久,则必有大异不然者。今进士三人之中,释褐之日,天下望为卿相,不及十年,未有不为两制者。且彼以其一日之长,而擅终身之富贵,举而归之,如有所负。如此,则虽天下之美才,亦或怠而不修;其率意恣行者,人亦望风畏之,不敢按。此何为者也?且又有甚不便者。先王制其天下,尊尊相高,贵贵相承,使天下仰视朝廷之尊,如太山乔岳,非攀援所能及。茍非有大功与出群之才,则不可以轻得其高位。是故天下知有所忌,而不敢觊觎。今五尺童子,斐然皆有意于公卿,得之则不知愧,不得则怨。何则?彼习知其一旦之可以侥倖而无难也。如此,则匹夫轻朝廷。臣愚以为三人之中,茍优与一官,足以报其一日之长。馆阁台省,非举不入。彼果不才者也,其安以入为?彼果才者也,其何患无所举?此非独以爱惜名器,将以重朝廷耳。其八曰:臣闻古者敌国相观,不观于其山川之险、士马之众,相观于人而已。高山大江,必有猛兽怪物,时见其威,故人不敢亵。夫不必战胜而后服也,使之常有所忌,而不敢发;使吾常有所恃,而无所怯耳。今以中国之大,使夷狄视之不甚畏,敢有烦言以渎乱吾听。此其心不有所窥,其安能如此之无畏也?敌国有事,相待以将;无事,相观以使。今之所谓使者亦轻矣,曰此人也,为此官也,则以为此使也。今岁以某,来岁当以某,又来岁当以某,如县令署役,必均而已矣。人之才固有所短,而不可强;其专对、捷给、勇敢,又非可以学致也。今必使强之,彼有仓惶失次,为夷狄笑而已。古者,大夫出疆,有可以安国家、利社稷则专之。今法令太密,使小吏执简记其旁,一摇足,辄随而书之。虽有奇才辨士,亦安所效用?彼夷狄观之,以为樽俎谈燕之间,尚不能办,军旅之际,固宜其无人也。如此,将何以破其奸谋,而折其骄气哉?臣愚以为奉使宜有常人,惟其可者,而不必均。彼其不能者,陛下责之以文学政事,不必强之于言语之间,以败吾事。而亦稍宽其法,使得有所施。且今世之患,以奉使为艰危,故必均而后可。陛下平世使人,而皆得以辞免;后有缓急,使之出入死地,将皆逃邪?此臣又非独为出使而言也。其九曰:臣闻刑之有赦,其来远矣。周制八议,有可赦之人而无可赦之时。自三代之衰,始闻有肆赦之令,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,凶荒流离之后,盗贼垢污之馀,于是有以沛然洗濯于天下。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,使天下之凶民,可以逆知而侥倖也。平时小民畏法,不敢趑趄,当郊之岁,盗贼公行,罪人满狱,为天下者将何利于此?而又糜散帑廪,以赏无用冗杂之兵,一经大礼,费以万亿。赋敛之不轻,民之不聊生,皆此之故也。以陛下节用爱民,非不欲去此矣。顾以为所从来久远,恐一旦去之,天下必以为少恩;而凶豪无赖之兵,或因以为词而生乱。此其所以重改也。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,其忧必深;改之,则其祸必速。惟其不失推恩,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,臣愚以为先郊之岁,可因事为词,特发大号,如郊之赦与军士之赐,且告之曰:「吾于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,惟是凶残之民,知吾当赦,辄以犯法,以贼害吾良民。今而后赦不于郊之岁,以为常制」。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,何暇虑其后?其后四五年而行之,七八年而行之,又从而尽去之,天下晏然不知,而日以远矣。且此出于五代之后、兵荒之间,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侧耳,后之人相承而不能去,以至于今。法令明具,四方无虞,何畏而不改?今不为之计,使奸人猾吏养为盗贼,而复取租赋以啖骄兵,乘之以饥馑,鲜不及乱矣。当此之时,欲为之计,其犹有及乎?其十曰: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,为其疏贱而无嫌也。不知爵禄之可爱,故其言公;不知君威之可畏,故其言直。今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,无所爱惜顾念于其心者。是以天下之事,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,臣请得以僭言之。陛下擢用俊贤,思致太平,今几年矣。事垂立而辄废,功未成而旋去,陛下知其所由乎?陛下知其所由,则今之在位者,皆足以有立;若犹未也,虽得贤臣千万,天下终不可为。何者?小人之根未去也。陛下遇士大夫有礼,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嫚,以求亲媚于陛下。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于朝廷者,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不疏远宦官之过。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,而不知其阴贼险诈,为害最大。天下之小人,无由至于陛下之前,故皆通于宦官,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,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谋。陛下纵不听用,而大臣常有所顾忌,以不得尽其心。臣故曰:小人之根未去也。窃闻之道路,陛下将有意去而疏之也。若如所言,则天下之福。然臣方以为忧,而未敢贺也。古之小人有为君子之所抑,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,臣每痛伤之。盖东汉之衰,宦官用事,阳球为司隶校尉,发愤诛王甫等数人,磔其尸于道中。常侍曹节过而见之,遂奏诛阳球,而宦官之用事,过于王甫之未诛。其后窦武、何进又欲去之,而反以遇害。故汉之衰至于扫地而不可救。夫君子之去小人,惟能尽去,乃无后患。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,与天下之可畏,既去之,又去之;既疏之,又疏之。刀锯之馀必无忠良,纵有区区之小节,不过闱闼扫洒之勤,无益于事。惟能务绝其权,使朝廷清明,而忠言嘉谟易以入,则天下无事矣。惟陛下无使为臣之所料,而后世以臣为知言,不胜大愿。曩臣所著二十篇,略言当世之要。陛下虽以此召臣,然臣观朝廷之意,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,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。天下无事,臣每每狂言,以迂阔为世笑。然臣以为必将有时而不迂阔也。贾谊之策不用于孝文之时,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馀论,而施之于孝武之世。夫施之于孝武之世,固不如用之于孝文之时之易也。臣虽不及古人,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。不胜越次忧国之心,效其所见。且非陛下召臣,臣言无以至于朝廷。今老矣,恐后无由复言,故云云之多至于此也,惟陛下宽之。臣洵诚惶诚惧,顿首顿首,谨书。
赠里人陈苹秋 清末 · 严复
押庚韵 出处:瘉壄堂诗集卷下
吾爱主父偃,生不五鼎食,死当五鼎烹。
亦爱徐景山,曹事不恤惟酒觥。
男儿生不取将相,身后泯泯谁当评。
广武城上阮步兵,赀郎空作马长卿。
南阳脱未遇三顾,卧龙白者还躬耕。
台州坐客寒无毡,欲是四十年才名。
建溪茶荈冰雪清,福州老酒琥珀赪。
幔亭山色年年好,长照人间仙地行。
论恩榜任子革弊奏议 宋 · 王之望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五六、《汉滨集》卷七 创作地点:浙江省杭州市
臣今月初七日准御封降下御劄文字付台谏官,谓:「朕自临御以来,躬率俭抑,每念官冗恩滥,思革积久之弊。将来任子、贡举,若停三年之限,必胥动以浮言。今欲遇郊祀之恩,已经奏补者并权免荫补一次。开贤良方正之科,许令中外普荐真材,其免解该恩榜人,且权住罢赴试。卿等各宜公协乃心,参酌所宜,条具上来,朕审处而行之」。臣猥以庸虚,备数谏省。伏睹陛下天资英睿,济以果断,厉精求治,约己救时,近古帝王盖所未有。即位以来,慨然愤积弊之久,欲一切惩革,以大有为于天下,斯千载之一时也。臣不肖,待罪谏省,得奉咨询,何其幸欤!然臣闻更化者不欲骇俗,而除弊者不可循常。人情安于侥倖,茍且历数,百年乃欲,一旦革而正之,势必至于纷纷而不靖。将遂行而不恤欤,则必失天下之心;将中道而复止欤,则后日无以为政。是不可以不审也。若曰「更化除弊,难恤流俗之议」,亦须在我者词直而有名,犹当反覆调伏,使无所发其忿怼不逞之心,始可以无悔,况其未然乎!汉文帝时诸侯彊大,僭上不轨,景帝愤之,峻加裁削,于是七国俱反,汉几失山东,此乃循常骇俗之至也。其后武帝用主父偃之策,各使封及支庶,诸侯不削而自弱,盖处之得其道耳。任子恩科,祖宗时有之,遽停三年,必不免浮言之胥动。庆历中仁宗开天章阁,命辅臣陈当世急务,范仲淹、富弼辈条上数事,减任子其一也。未几谤讟大兴,一时名臣皆狼狈而去,所言卒废格不行。神宗熙宁中减进士状头恩数,而苏轼亦极言其非。大抵更化除弊为至难,在祖宗时已然,况风俗久坏,纲纪未振,如今日之甚者乎!且名位有高卑,子侄有多寡,若已经奏补者并免荫补一次,则贵贱不分,而人有幸不幸矣。特奏名之人,举数有多少,年齿有老壮,若并权住罢,则举多者受屈,而年老者无聊矣。至于开贤良之科,广中外之荐,自是国家求才,与任子、恩榜非所以相乘除也。自靖康以后兴复此科,十有馀举,竟无一人应诏。虽令普荐,亦恐虚名而无实也。陛下欲大有为于天下,每事不可求速,宜为之以渐,使侥倖之俗日减月脧,愈久愈效而无后悔,则善矣。以陛下之英睿果断,厉精求治,十年之后,何事不立?今即位未久,虽勤俭仁孝之德孚于天下,而恩泽之沾渍者尚未深也。如此二事,关于士大夫者甚众,愿陛下姑少宽之,以为后图。必欲稍救其弊,则亦有说矣。夫人之情笃于爱其子以及其孙,其次则兄弟若侄若甥,以至于疏属,于其至亲则利害之心切,其馀亦泛泛而已。先王因其亲疏之别,制为五服。此人情之杀,天理之自然也。今文臣自带职朝奉郎以上隔郊奏荐,中散大夫以上每郊奏荐,太中大夫以上虽致仕遇郊亦得奏荐,其子孙近亲皆已官矣,又及其疏属。每荐一人,有纳贿至数千缗者,其寿考之人有荐至数人者,甚无谓也。今若立制:自某官以下,子孙之外不许奏期亲;某官以下,不许奏大小功亲;某官以下,不许奏缌麻亲。其许奏者,差其官品,立定员数。以郊恩、致仕、遗表通计,数已足矣,虽有恩泽,不得奏补,只许回授与已有官人。仍不得名他子孙为己子孙,以冒荫补,无子息者许养一人。如此,则一郊所省,文武不下数百员。然于其人之利害,初亦不甚切也。此救任子之说也。方今科举之弊,莫甚于转运司之牒试。祖宗时无若是之滥也。有避一人亲而牒三四十人者,而所谓亲未必亲也,所谓门客而未必门客也。每三岁诏下,士人奔走,竞求牒试,富者行贿赂,巧者干请托,改换乡井,诡冒宗支,败坏礼俗,莫此为甚。就试者十人解一人,到省则十四人取一人。若牒一百四十人,是暗添一员省额矣。天下每举,诸路转运司所解不下数百人,则省额安得不滥乎!十四人之中令举一人,而馀十三人者,十七八年之后皆免解进士也,则恩榜安得而不多乎!免解就试之人众,非徒恩榜众多,而正奏名省额亦自暗增,盖以十四人则额当取其一也。今若将中外官门客牒邻州服属疏者免牒试,试院帘内、帘外官别作措置,仍申严保官批书之法,务在必行,则转运司试人绝少。每举正奏名,可减数十人,而将来免解之数又不知其几矣。此救科举之说也。凡为此者,所以修法度、重名器、柅奸倖、覈诈欺,而于祖宗之制非有所戾也,不亦辞直而有名乎?虽有纷纷,亦不能为患矣。此其大略,其馀纤悉,当命有司条具以闻,而陛下审处之。臣素怀愤世之心,最疾冒滥。今在得言之地,遇非常之主,非不欲将顺隆旨,以一扫宿蠹,顾事有不可以骤语者。臣区区之愚,惟欲吾君政法流行而名誉光美,不愿求欲速之效,使兴讹造讪者得以窃议于其间也。伏惟圣慈留神采择,幸甚。取进止。
西汉杂论一 其二 更生使人上变事 北宋 · 晁补之
出处:全宋文卷二七三一
时恭、显、许、史子弟侍中诸曹,皆侧目于望之等,更生惧焉,乃使其外亲上变事,言:「窃闻故前将军萧望之等,皆忠正无私,欲致大治,忤于贵戚尚书。今道路人闻望之等复进,以为且复见毁谗,必曰:『尝有过之臣不宜复用』。是大不然。且往者高皇帝时,季布有罪,至于夷灭,后赦以为将军,高后、孝文之间卒为名臣。孝武帝时,儿宽有重罪系,按道侯韩说谏曰:『前吾丘寿王死,陛下至今恨之。今杀宽,后将复大恨矣』。上感其言,遂贳宽,复用之,位至御史大夫,御史大夫未有及宽者也。董仲舒坐私为灾异书,主父偃取奏之,下吏,罪至不道,幸蒙不诛,复为太中大夫、胶西相。仲舒为世儒宗,定议有益天下。孝宣帝时,夏侯胜坐诽谤系狱三年,免为庶人。宣帝复用,至长信少府、太子太傅,名敢直言,天下美之。有过之臣,无负国家,有益天下,此四臣者,足以观矣。前弘恭奏望之等狱决,三月,地大震。恭移病出,后复视事,天阴雨雪。由是言之,地动殆为恭等。臣愚以为宜退恭、显以章蔽善之罚,进望之等以通贤者之路」。书奏,恭、显疑其更生所为,白请考奸诈。辞果服,遂逮更生系狱,下太傅韦玄成、谏大夫贡禹,与廷尉杂考。劾更生前为九卿,坐与望之、堪谋排车骑将军高、许、史氏侍中者,毁离亲戚,欲退去之,而独专权。为臣不忠,幸不复诛,不悔前过,而教令人言变事,诬罔不道。更生坐免为庶人。而望之亦坐使子上书,自冤前事,恭、显白令诣狱置对。望之自杀。天子甚悼恨之。
右《楚元王传第六》向附传。向以宗室,良欲尽忠于主,而嫉恭、显、许、史辈怀奸害正。若力能肆诸市朝,犹君子之所与也,非私也。且向之言曰:「昔孔子与颜渊更相称誉,不为朋党;禹、稷与皋陶传相汲引,不为比周。何则?忠于为国,无邪心也」。向忧望之等复退,诚无邪心,然己预焉,故不敢自为上陈之,而教其所亲上变。虽本无邪心,至此而不幸类欺矣。向诚内省不以为嫌,然自为上陈之,而意不免乎便己。且上安能无嫌而必听哉?「从妻言之为姤妻」,虽俚人语,其变人心必也。抑君子能为可用,不能使上之必用。若夫成功则天也,向如彼何哉?或曰:智者术之原。此术也,奈何曰欺?曰:君子之用智,不得已而至于术,犹托之正。是谓名之必可言,言之必可行。在君子为术,在圣人为权。舍曰正,而出于欺,虽济,君子耻诸;况不济,何以自免于邪?不惟其欺不可为而已,抑奸人得以藉其口于主,曰「彼自谓正,而正如此」!后何以复信于上哉?此恭、显所以得因是陷向,而向辞服;又不惟其能陷向而已,卒并望之遣子上书事,见治而杀望之,自向为之也。虽然,玄成、禹非朋恭、显者也,若曰向诚忠于国家而虑不听,乃欺若此,治其欺可也。而曰前欲毁离亲戚,为臣不忠,夫向不为忠,孰为忠邪?二子汉儒宗,犹畏恭、显窃位,患失而鄙如此,况其下者乎!
晁错论 宋 · 王之望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七○、《汉滨集》卷一四
天下之事曷尝不可为,其所以每至于祸败而不救者,非事固然,为之不知其数耳。为之不知其数以至于祸败,而因以为事固不可为,则亦不察矣。昔晁错患诸侯彊大,建议削地以尊京师,于是七国俱反,指错以为名,汉遂诛错以谢。议者皆冤错之策,以谓吴楚之事,错固已前知之,削之则反疾而祸小,不削则反迟而祸大。呜呼!七国之反、汉之不亡,幸耳,祸尚有更大者邪?于此有削而不敢反,反亦不能为祸者,错固不知,则其死亦宜矣。盖天下之势,彊弱异形,则攻取有先后。先攻小以图大者,弱国之形也;先攻大以令小者,彊国之形也。先小后大,则敌脆而力有所并;先大后小,则威加而交不得合。高帝与楚相距荥阳、成皋间,知项氏方彊而不可独取,乃收赵魏,从燕齐,兼诸国而攻之,故楚虽彊而卒破。其后韩、彭、英布王地数千里,高帝知其祸之且起,而念诸侯之不可一朝去也,而韩信最彊,则先取之;彭越又彊,则又取之;最后英布以疑惧反,则亦孤立而无应矣。向使高帝不审先后,并诛三雄,而韩信率黥、彭以起,则天下非汉有也。夫惟彊者破于众人未疑之间,而交无所合;弱者疑于众彊已破之后,而事无所及。此所以三雄之地虽半天下,而终不能以病汉也。景帝之世,山东之国凡十有八,而吴阻江负海,其地最大;怨望不朝,其罪最深;铸山煮海,招纳叛亡,其谋最久。景帝初立,宜姑加惠藩臣,阔略细故,使睦我而无反侧心,然后首议削吴。彼削之出于不意,则事有所不及谋。既而势益弱,则谋有所不敢发;就使果发,亦难动摇诸侯。一区区之吴,何能为哉?吴既削而天下定矣。此所谓削而不敢反,反亦不能为祸者也。错固不然,方且纷然更定律令,以侵刻诸侯为己功,先削赵,又削楚,又削胶西,然后乃议削吴。诸侯人人自危,皆有怨怒不服之心,故刘濞一呼,天下皆应,吴未及削而祸结矣。然则,错之谋实驱之,尚何冤哉!昔齐桓公欲尊王室,管仲先使之存亡继绝,而厚诸侯之礼,然后南征彊楚,责包茅之不入,楚服而霸功遂成。齐列国也,为之有数,而其效有见如此,况西汉全盛之时乎!孟子谓「鲁方五百里,王者作则必损之」,又谓「今之诸侯取民犹盗,王者不尽诛也」。由是言之,使孟子得志于战国之时,其彊大者犹可稍削,然亦不至于尽诛诸侯。而错直为此纷纷,亦虑之不熟哉。夫谋事一未成,而为天下所指,至以其族藉仇雠之手,为万世笑,可不哀哉!或曰:「贾谊于文帝陈众建诸侯之策,主父偃因之,汉遂封及支庶,诸侯不削而自弱,错独不为此乎」?曰:文帝之世,诸侯之子弟鲜矣,谊乃欲建以为国,空而置之,然则必悟其将弱己矣,与割地何异哉?彼推恩之令,必武帝之世而后可行也,非所以责晁错也。
主父偃论 南宋 · 陈造
出处:全宋文卷五七六○、《江湖长翁集》卷三二
执仇许客者,必窭人子,而援溺之惠不可望于千金之家。人惟不甚自惜,而后蹈危以有为。有所惜,则有所畏。所惜者愈大,所畏者愈重。此人臣之节所以竞挺于下僚而销耎于高位也。主父偃自布衣上书谏伐匈奴,而武帝悦,既而劝筑朔方,以为灭敌之本。偃之前书,何刍狗之遽也?当是时,帝以爵禄笼天下士,而尤锐意武功。偃官尊位宠,惟恐一日失帝意,以失所有也,顾可以中其欲者,无出武功耳。士以患失为心,鲜不丧所有而败人事哉!刘栖楚谏君,额叩龙墀,及入李逢吉党,遂为小人之雄。人以栖楚为伪于初,非也。其初未有所顾惜,故视名节为重,而顾进退为轻。及夫权臣诱之,利禄媒之,昔之竞挺敢为之气,转而为憸佞用矣。
进黼扆箴别疏 北宋 · 蔡襄
出处:全宋文卷一○○七、《蔡忠惠集》卷二三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三二
臣所进《黼扆箴》,每句之下条陈事实于左。
丕显元圣,上奉天时。
臣愚浅,不知陛下天下之造。窃谓丕显元圣上奉天时者,以天人交感之应,合若符券。比年以来地震日蚀,黑风灾火,变见之端可谓多矣。臣谨按先贤所论,地震者,阴迫于阳也;日蚀者,阴薄于阳也;黑风昼冥者,阴盛于阳也;灾火者,阴极于阳也。如此之类,皆阳不胜阴之所致矣。阳者君象也,阴者臣下也、夷狄也、妇女也。今夷狄内侵则见之矣,必有臣下潜弄威权,宫中多收冗列,故上天再三警戒,欲陛下思而革之,转灾为福也。臣闻太祖拨五代之乱,太宗平定天下,真宗思与百姓休息;至于建立经久之业,变更非便之制,将有待于陛下也。陛下专政以来,执议之臣谓天下已安,循袭旧常,可以宴安而无虞矣,不探根本、责事实。今日夷狄侵侮,生民重困,岂非因循茍且之患乎?陛下以是观之,前日之失可知矣;知前日之失,而又重于改作,则后日之患将何如哉!今政之弊,侥倖姑息,寖以成俗。矫此弊者,非任诛赏、考功实,莫能治之。上无姑息,下无侥倖,则奸人无所容矣。上天之戒陛下非不切也,陛下答天之意非不勤也,每听事至日昃而不食,然皆有司奏覆细碎之务,非天下之治本。伏惟陛下精求久弊,不惮改作,自总威令,强阳而抑阴,自然天心悦豫,而万事举矣。
跻俗于礼。
臣闻唐末强臣擅兵,分裂疆土;五代更易,干戈日寻。上令急逼,诛求无已。百姓无聊,不胜其弊。夺攘茍活,父子之恩不能相保,天下之俗不遵廉耻之节。坏败烂熟,莫知其非。我宋之兴,一革海内,休养生息,四五十年无甲兵之患,民财赡足,侈靡偷薄,渐染成俗。大臣者,天下之表也,相竞广市田宅,争求重利,况百官哉!况下民哉!于是官吏曲狱受贿,而抵死者案牍相继。豪富之家,狗马婢妾,无有制度,纵欲相矜,财所不及者则极力为之。恩义之薄,而财利之厚,上自大臣,下及黎庶,莫不然也。今两制已上之官,居父母丧,许不解职,欲民兴孝,其可得乎?近臣茍进,党附相倾,百官臣僚,日相诋讦。朝廷且尔,欲民兴让,其可得乎?衣冠之家,至有父子相残,夫妇相刭,且下民之愚,尤可怪骇,况在仕官,居民之上,而悖戾至此,礼义之坊,裂亦几尽矣。臣窃思其源,盖天下之治一断于法,法之所禁或避之。治民之吏,知法而已,礼义之坊,钳口不言。诚有立经制、兴礼让之士,俗必指为阔诞。然治天下不由于礼者,莫能至也。伏惟陛下察俗薄恶,择任贤材,兴立典制。上下有节,车服有序,礼让兴行,僭侈衰息,岂不盛哉?臣之所言,乍若高论,复而思之,甚易行也。
任材以宜。
臣闻驭邦之大,莫大于建官。材有短长,官有大小,故随其所宜而任之,则事无不举矣。臣以谓今日建官之法,为弊至深,取之不程其材,任之不称其力,因循滋久,莫之变更。臣请略条建官之弊,大者有四:一曰材不称官。臣不敢备举百官之不称者,借如两府大臣,为陛下之股肱,系天下之轻重,得人则治,其失则危。今日之居是任者,或以久次,或以例迁(久次谓累年而至者,故张若谷以年老乞备政府。例迁者,谓状元及第,数年便至卿相。),不计材能,不考功绩,攀缘而进,即授以天下之柄。幸而材贤,则福及于下;茍非其材,而使之制群生、扶持重器,岂不过哉!董仲舒曰:「小材虽累日,不失为小官;大材虽未久,不害为辅相」。盖论材与否也。今用一不材,则天下之人皆知轻视公相,而有茍进之心。愿陛下熟思其奸邪与不材之人,必速退之,而忠直材贤之人,必速进之,救溺之势,不可缓也。二曰官守不久。借如三司使、副、判官,皆专筦财利;台官谏臣纠正朝纲,箴补时阙;发运、转运使均输徵赋,廉察风俗;列郡太守问民疾苦。此皆至重之寄,祖宗旧规,率有年课。今之除授,但作践历资序,内则踵迹相蹑,立登贵仕;外则州郡迎送,略无暇日。其馀两制两省以上近侍之职,循环辄取,若探诸怀。臣欲备举则文繁,乞陛下列向来所陈职局,及陕西被兵州郡,取二十年已来郡守每岁凡更几人,及侍从之臣凡历数年,因何功效致官至此,则弊可知也。三曰官少员多。臣不知天下建官之数,但觉员数多耳。先朝枢密、龙图等学士,及待制侍从之官,盖仅有焉,今多者至十数,而少者五七人。三馆职名以侥倖恩泽,比前增倍。又枢密院武臣、审官院京朝官、三班院使臣、流内选人,授官之后,伺候阙次,近者一年,而远者二年。此皆入官之路,不定员数,纷纷冗食,可胜道哉!四曰无功而赏。今大臣两省已上官,南郊及每年圣节各与一子官,非时请乞不与数中;转运使、提典刑狱等率有郊恩例。既以无功迭受恩赏,故边上臣僚小有劳绩,便加官爵,只务姑息。盖势不得不然,自建官以来未有如斯之滥也。京朝官三年、使臣五年,并与磨勘迁官。先朝名曰磨勘者,盖考功过,今但默默署名,无他罪咎,或贪墨未败,或都无课最,计年取进,而至显官。因循之弊,乃至于此,大可嗟也。臣闻《易》之道,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若朝廷立官之弊,宜更变之,则其道可久矣。若夫设施之方,陛下傥赐允行,臣当条列以闻。
肃治家政。
臣闻记曰:「正家而天下定」。圣人序《诗》,以《关雎》为三百篇之首。在《易·家人》曰「妇子嘻嘻,失家节也」。故正家之道,贵乎谨严,以表天下。太宗朝,陈留尉上书乞减放宫人。太宗皇帝宣谕宰臣曰:宫中不过三百人,皆有职事,不可减也。臣乞陛下以今日宫闼之数,比先朝凡多几倍?况又多取闾巷之人,展转给使,遂至数多。此微贱之流,素习鄙俚之事,非能知礼度之节。茍不严肃涖之,令其畏惮,则《易》所谓失家节也。自古嫔御之多,率皆无益而有损。陈隋之失,唐之中圮,皆以妇人也。臣乞陛下特令拣放疏冗之列,任其自安,以全天地生生之德。庶天下之人因知陛下薄于自奉,纵有率敛,皆缘军国所须,不为无用之费也。
大隆本支。
臣闻三代以前,分建亲族以为诸侯。及天子威令不行,诸侯强盛,战攻攘夺,兼并微弱,秦始皇卒乘此势以取天下。惩前之弊,罢侯置守,子弟无尺土之封,及一夫大呼,破碎溃坏。汉兴,鉴秦之孤,分立宗族,裂地广大,卒有七国之变。其后用主父偃推恩之策,藩戚微弱,王莽依外戚之权,知刘氏力孤,遂篡神器。曹魏剪弱亲戚,未几而亡。晋室分兵,八王迭相攻夺,以亡天下。唐兴,诸王出于民事,分领兵柄。明皇以临淄王勒兵入除内难,及即位之后,反疑骨肉,诸王不令出阁,恩爱虽厚,而实夺之势。安禄山之乱,明皇幸蜀,诸王被害者甚众。德宗朱泚之乱,宗枝略尽,故有百王子冢,以其不可胜数也。文宗尝欲分遣宗室补除郡吏,向外婚嫁,终以不断,事不果行。及昭宗时韩建包藏祸心,先奏诸王不合典兵,请归十六宅;及与刘季述同谋,发兵围十一王,至石堤谷,无问长幼尽杀之。朱全忠宴九王于九曲池,杀而埋之,于是唐之苗裔尽矣,而社稷随之。臣详观前古区处乖宜,乃令至亲不相保养,可为恸哭。臣请论之。三代分封,五等相承,地小力薄,虽强弱相并,而周之年祚延及八百。秦不与子弟分封,及其乱也,无以系天下之心,才传三世,遂至移祀。汉七国之乱,由裂地过大,晋八王之乱,由领兵大盛。甚亡也,皆以宗族微弱。唐室之制,尤为失策,幽闭宗族,聚为一处,百夫环之,引首受戮,岂不痛哉!使文宗之计果行,选择贤材列补外郡,当其乱时纵不能作勤王之师,亦足以自为安全之计,岂肯父子兄弟尽为鱼肉乎?况大盗之兴,如王室有维城磐石之固,岂敢轻视而窃取哉?伏惟陛下监前古成败,择而行之。
好问益广。
臣闻人主聪明,莫不欲周于天下,然有蔽于近者,盖询访之弗广耳。窃闻民间之言,以为西北二边事宜,奏至,左右近臣当对覆之时,多小其事,以为不足惧。其说则曰,不欲陛下尽知,虑贻主忧。其实不欲陛下尽知之耳。陛下尽知则焦劳益深,督责愈切,当有成效,故特小其事以宽其责也。臣辄陈人君之聪明而兴、壅蔽而亡者,愿陛下省责鉴戒焉。唐太宗著《司门式》云:「其有无门籍人有急奏,皆令监门司与他家引奏」。我太祖手诏百僚,许令专对,陈论得失。故当时号为英主,而声名垂于不朽,皆广听而兴也。秦二世,山东有反者,而使者辄曰:「群盗不足忧」。二世悦之,常居宫中与赵高决事,群臣罕得进见。及沛公兵数十万至,而二世乃惊,秦之亡无救矣。陈后主用沈客卿理,但奏妓纵酒不辍。隋军下陈,得其境上密启,犹有未开封者。是二主岂欲自取危亡哉,然托任非人,而蔽蒙至此,皆听之不广而亡也。伏惟陛下监前代之兴亡,穷当今之事实。或边上大事不时尽闻,则民间细碎利害何由上达?伏惟陛下视朝之暇,许百僚专对,或召侍从之臣周详辨论,则古今成败、百姓冤隐、安边之策、富国之术,不日悉陈于前矣。
去邪勿迟。
臣窃见陛下频降诏书,戒敕朋党,然未闻陛下决然区别而去之。臣闻君子以道相济,思进其类,古人谓禹、稷、皋陶转相汲引,不为比周。至于小人,以利相合,欺蒙险诐,残害忠良,以危邦家,故人主恶而去之也。去之之术,在辨邪正二端耳。唐李德裕对武宗曰:「正人呼邪人固为邪矣,邪人呼正人亦为邪矣。何以辨之?譬如草木焉:松柏孤生,枝干直上,此正人也;藤萝之性,必须依倚,乃能自守,此邪人也」。其论甚明,故人主难辨者,不察小人结附之因也。臣窃谓结附之因,盖人主不自选任群臣,其进用之速者,皆缘荐引,不考功察实。权之所归,小人所聚,一士获进,百人趋之,互相訾誉,寖成党与,人主虽恶之,已坚牢而难动矣。臣请陛下思之,凡今左右近臣,出圣虑自擢用者几人?且择两府大臣,必于两制两省之官,陛下岂不思其何所因缘而至于此?苟不出于圣虑,则其微贱时已有结附之因,及其近贵,安能自去朋党?唐文宗谓河北诸寇去之至易,而此朋党去之至难,臣窃不取。夫贵为天子,持予夺生杀之柄,而以去朋党为至难,宜乎唐祚之衰矣。夫去邪用正则安,用邪去正则危,邪正参用则危。伏愿陛下明辨邪正之端,正则用之勿疑,邪则去之勿迟。茍以邪正参用而治天下者,譬犹耕石田而待稔也。
利急思困。
臣闻为天下者,欲天下之财非以自奉,将以致天下之安也。故财有常入,亦有常出。下堪其力,虽输而不怨;上无所私,虽用而不滥。当其无事之时,供亿恒足,虽有兵戎水旱之患、无穷之用,不致悬釜掣肘。有如五代弊病之馀,攻战未已,外内兵食,犹且思蓄羡财,以赎中国男女。没虏者以归,流徙者以定,而仁心之洽,著民骨髓。我太宗一统方内,悉去无名之赋,于是天下之民赖焉。有司尝拟毁弃弊帷之属以闻,上令涤染,合作诸军旗幡数千种。盖我祖宗践历艰难,周悉民人之苦,故尺帛斗粟不虚费也。陛下垂统几二十年,乃者边陲无患,用度差广,民言籍籍,皆谓祖宗积聚之馀,多入幸臣之家。及西寇干纪,随急配遣,天下骚然。一隅之动,其劳且尔,况有大于此乎?三司筦天下之利,而使副判官才至又迁,簿书首尾尚未能通晓,所言目前细碎诛剥之事,以自塞责,岂肯为久计而兴大利?臣窃见唐陆贽论德宗迁幸之由,其略曰:常赋不足,即令促限,又使别配。设筦榷之科,行贷商之法,阅私牧取马,责将家出兵。主第王侯,咸输屋税;裨贩夫妇,毕算缗钱。一旦盗兴,用以藉口。臣窃思兵兴以来,贽所陈之事稍稍施行矣。今戍兵益众,供馈益多,后日诛求,势必愈甚。时不幸有旱涝之灾,百姓贫困,奈何救之?古者大盗之兴,皆缘饥旱不足,因民之怨,求国之隙,以为凶乱。朱泚入长安,令曰:「吾不私汝间架矣」。皆取利大深,而招怨乱矣。近者陛下专敕近臣节减浮费,人人莫不欢悦,臣愿陛下鉴祖宗俭约之德,惩既往虚费之失,持今日节减之制,不为左右干请而移之。宫中非时赐与,非今之制者,一切不行。念生民之劳,戒诛剥之令,则天下幸甚幸甚!
兵连虑危。
臣窃以国家自北戎继好以来,大弛武备。号曰禁军者日享厚给,骄蹇难用,前日魏府之兵是也。曰厢军者例充给役,刀矛戟矢,略未知名。自西羌悖戾,征戍屡兴,再战再衄,覆军杀将,其故何哉?臣谓处将乖宜,练军不实,官名不正之所致也。处将乖宜者,其弊有二:一曰将权不专。借如诸路帅臣悉委都统之权,朝廷每有宣命,令与钤辖、都监、巡检从长商量。或有事宜,主帅发谋,则人人各出意见,议论不一,退则交相笑病。以此为谋,安能决胜?此皆将权不专之患也。二曰将官不久。臣窃见陕西永兴、鄜延、环庆、泾原被边之郡,主师更易不常,一岁之间换三五人者。为上者不久处,不肯奋然专行法令;居其下者皆知莫能久为我帅,不肯凛畏。故上下之情不通,而诛赏之法不行,此将官不久之患也。练军不实者,养无用之兵,致难供馈。今边郡禦戍之兵非人人可战,朝廷遂急招募,据名抽点,务为多数。边臣但苦兵寡,不计强懦,至则收之。以是度之,冗食者不得胜数也。唐方镇之兵,不出征讨,则以本道租赋自赡,故选练至精,可战则食,食则无不可战之人也。我太祖、太宗朝,四方未一,用李汉超、何继筠治沧、棣,北备匈奴,用郭进守邢州,以捍河东,于是下蜀、取交广。当时西北则守,东南则攻,用兵之处,比今倍多。其时圻甸未广,租赋未丰,其馈兵军常足也。今天下一统,兵戍比于西北二陲,而赋税百事十倍于当时,而常苦兵少,及馈运之不继,何也?盖当时用兵之处虽多,而所用之兵养薄而艺精。艺精则用不必多,养薄则易于供馈。今之兵卒多求上军,投者即收之,不暇惜费,今之一卒可赡昔之三人。又艺能不精,愈多愈败,此所以兵多而难赡。臣故曰养无用之卒也。三曰官名不正。借如诸路帅臣,其官以都部署、安抚、经略、招讨为名,是委以都统之权。其将佐曰副都部署、钤辖、都监、监押等,均作宾礼见主帅。至于分管兵马,自为部分,非如军职,节级相辖,唯主帅则部管之。盖以都监之名本是监军,自馀殿直、诸司使副皆是内庭之官。若令军礼见主帅,则于礼不安;若令不相统帅,又不可成军。臣故谓官名不正也。为今之策,臣请改正官名,每路立成一军,如都监之类,尽改军职(如游变排阵之名也。)。节级相辖,一以军法从事,如违犯,并依阶级条贯施行。官名既正,则将权可专;将权可专,则练军必实;练军必实,则所用之兵必寡;所用之兵必寡,则易于供馈,以守则固,以战则胜。或朝廷疑其成军之后其力难制,则事平之日,分散其权可也。于今之计,非成军则无有成功,其势不得不然。西寇干纪,已历四年,未即诛剪,今不早图改变,设使幽蓟少警,将何以待之?臣故曰兵连虑危者以此。
法令必信。
臣闻《管子》曰:「国之重莫重于令,令重则君尊,君尊则国安。故亏令、益令、留令、非令四者皆死无赦」。是知令之不便,不可遽行;令之既便,不可遽更。人君持此柄以运天下者也。今朝廷每下诏令,寻即变更,士民相语,期以非久,州县之吏,不敢遵行。臣请以一事质之。自西兵以来,陕西科民为兵,京东、京西百姓惊扰,至于断指薰目,以期茍免。其时诏书布喻,安慰京东、京西之民,示不复点为乡兵,今又籍之矣。又陕西、河北初点为乡兵,诏书谕以防守城池,不复黥墨,今又点,黥手黥面矣。此皆朝廷发大号令告于四方,丁宁切至,乃首尾相戾如此,使民何所取信哉!今又枢密张观、边臣赵振等数人皆以军事不前责降,曾未踰年,加恩牵复。始者无过,则不应谴责;若其有过,不应宽假。为令若此,欲百官畏服,万民信顺,难矣。愿陛下少纡圣虑,思其纷纷更变之端。前令之是,则后令之非;后令之是,则前令之非。察其是非,谨于出令,则朝廷尊而天下安矣。唐文宗曰:「为政之道,自古所难」。宰臣李石曰:「朝廷法令必信,则不难也」。则知古之君臣皆以法令为重,非臣徒为空论耳,幸陛下留意焉。
思赏无私。
臣闻天之道,不私于物。其所以生而所以杀者,万物无从而归其所宰,故天之道至大矣。圣人法天,以至公令天下,功则赏,过则罚,无私焉,万民服矣。朝廷于赏罚之柄,有无功而赏者,有过而失罚者,臣于前篇论之详矣。然罚不行而赏太过,此乃立法之弊,非陛下之私也。臣所谓私者,窃闻顷年有敕旨停罢内降,今又行之。大凡恩赏,固当出于陛下之所决,若罢之,则是人主都无威权,尽出臣下,此则不可也。然今之内降,或缘妇谒内戚,宫中因依侥倖,茍求恩宠,非陛下擢用英豪,旌录功绩,故每有内降恩泽,人或疑之。执政之臣又不能坚持正论以辅盛德,徒欲阿顺主意,不谓于陛下无益也。古者水旱不时,人君亲于南郊,以六事自责,曰:妇谒盛欤?苞苴行欤?故妇谒之盛,苞苴之行,古之深戒。今侥倖内降者,茍非亲戚,必因货赂,然后乃请。若陛下从而行之,是示天下以私也。唐中宗朝,宫掖不肃,嫔嫱左右出入无节,遂至广纳货赂,别降墨敕,斜封授官,臧获屠贩之类,累居荣秩,卒为祸乱。此前世之鉴。伏惟陛下总揽威权,抑去私请。茍用一贤人,出陛下之意,虽曰有内降,百官万民相与称道之不暇,孰敢非议也?
威福是守。
臣闻老聃曰:「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」。为人君者深知此务,则威福之柄,臣下不可得而窃之也。威者兵刑,而福者恩赏之谓。是二者有一失,而得于下者,其国必危;有公然而假于下者,国必亡。三代之末,齐假于田常,晋假于六卿,以取其国。秦假于赵高而天下溃,汉假于外戚而王莽作,东京假于强臣而曹丕立,魏假于司马而移祀,晋假八王而兵乱,宋、齐、梁皆假于大臣而相继攘夺,唐之中世假于宦官而宫闱祸起。此皆人主不自总揽威福,而假于下,卒至危亡。故兵刑官赏之柄,虽大臣、外戚、宗族、宦官,皆不可假,假之则人主失其操持,而自取危殆也。臣窃见数年以来,两府两省之官迁转甚速,虽曰循例,不限年数,趋利之弊,日繇权势。获进者自为私恩,而罢者归怨于上,臣恐恩赏之柄暗行于下也。臣请以一事言之。今陛下少有差失之举,则群臣莫不交口议论,期于谏止,而大臣权贵之过少有肯言者,何哉?陛下天慈仁恕,每有言事者,虽上论圣德,然未尝怒之;或论及权臣,茍不显行谴谪,则亦阴被退抑,而向之者皆与进用。臣恐大臣权贵之过,陛下罕得而知也。以此观之,臣下之威过于主上,主上之恩行于臣下,其势颠倒,未为得也。伏惟陛下躬持兵刑官赏之柄以治天下,则百官归而恩信行矣。
听断不疑。
臣闻听与断,二者相资而终始之者也。听者取于众,言者所见不同,或怀私背公,或阿顺主意,故是非纷纠,所以人主但务博采兼容,而要之断也。断之为义,时有缓速,而理有得失。违于理而失于时,无术之甚也;有中于理而失于时,或适于时而违于理,其为患也亦均矣。唯适于时而中于理,乃曰善断。故听之道务广,不广则壅;断之道务审,不审则移。唯天心仁德者善听,唯刚果明辨者善断。故曰,听与断,相资而终始者也。伏惟陛下天仁洪覆,包容万类,每日臣僚论事,陛下未尝不欣纳,假以温言,使之得尽其说,可谓善听矣。然采于众言,时有更易,不决然主于断也。臣愚善度天心非不胜断,所以未至于断者,盖虑或有未审,故优游不尽断之之道。臣窃谓,欲断之审,莫若频延近侍,讲议礼要,广接群臣,询访时事。聪明益至,处置自精,何患断之不审也?《易》曰:「天行健,君子自强不息」。圣人法天,以刚健决物。伏惟陛下法乾刚之道,专决断之明,临事不疑,大隆治道,蠢尔小寇,复何患乎?在陛下力行而已。
太平可致,决所施为。
臣闻《易》曰:「危者安其位也」。盖安危之理,无有定分,在人君之所为。国危而为安者,自古多矣。朝廷自用兵已来,屡下诏书询访材谋魁杰之士,或令近侍各举所知。收用虽久,未闻功绩灼然者,将任之不尽其材欤?抑天下无可任者欤?谓之无贤材,则厚诬于世矣。汉之兴,驱驭英雄,以成大业,皆秦之遗士也。唐之兴,取隋之弃人以安天下。故贤者无世无之,顾取之用之之道如何尔。陛下当三圣之统,绍祖宗之业,宇内之广,生民之众,莫不倾心,以期太平。愿陛下劳于求贤,而佚于任使,修明纪纲,兴行礼教,则太平之治其犹指诸掌乎。
右,臣谨具如前。臣奉诏旨,许令言朝廷大事、边防机宜,所以竭思毕虑,论当今之要务。伏惟陛下宽恕狂愚,特贷诛夷之罪,或赐施行。又虑臣文字昧暗,事理未明,臣上殿之时,乞赐清问,庶尽臣恳恳之至。干冒天慈,臣无任战惧之至。谨具状奏闻,伏候敕旨。
杂说 北宋 · 蔡襄
出处:全宋文卷一○一六、《蔡忠惠集》卷三一
李靖称:「苻坚之败,非谢玄之善。秦诸军皆溃败,唯慕容垂一军独全,坚以千馀骑赴之。垂之子宝劝垂杀坚,不果。此所以秦师之乱,慕容垂独全,盖坚为垂所陷明矣。为人所陷,而欲胜敌,不亦难乎」?予观秦伐江南,唯垂曰:「晋武平吴,唯张杜而已,若昧群臣,岂能成功」?以此谓垂陷坚未尽矣。垂知进讨之为利,不能料坚之材堪与不堪办事,此所以劝之也。当谢玄隔肥水为阵,夫兵半渡而击之利,以是坚许却军也。玄以八千之众当百万,渡水而薄人,兵家所忌,岂不知此乎?盖料坚之阵大槩难整,然后观形势也。既而坚阵果动,玄济而战,坚众遂溃。使坚之阵难却而整,玄必不济矣。此玄之料事合于机变。若以垂军独为陷坚,当其以千骑赴,垂信子宝之言,取坚如振替叶,垂之不为,足验垂无陷坚之意。夫善用兵者虽败不亡,垂一军之全,法制在焉。垂不能知坚之材则可罪,谓之陷坚,诬矣。王景略之亡,唯劝坚勿伐江南,景略盖知坚之材,故云耳。
福唐水居船,举家栖于一舟,寒暑食饮,疾病婚姻,未始去是,微哉其为生也!然观其趣,往来就水取直以自给。朝慕饭蔬一柈,不知鼎饪烹调之味也;缊衣葛服,不知锦纨粲粲之美也;妇姑荆簪,不知涂脂粉黛之饰也;蓬雨席风,不知大宇曲房之适也。相羊穷年,少而老,生而死,一事不入于中矣。与夫阴怀贼险,乘利求倖,盛时翕翕,其败熄灭无种,孰为胜负耶?
开元中,《霓裳羽衣》盛行于时。唐末兵戈,浸以微灭。今河中有旧谱,而其字形与世之谱字,觱栗、笙皆不合,无从而得;唯法曲散序无拍,谓《霓裳》之遗音,未必然也。守程精通音律,悼其亡缺,仿像法曲造之,寄林钟商。华日新亦造《望瀛》、《怀仙》二曲,世人罕得其本也。
庆历间,予在馆阁,尝见《九仙经》,会修《崇文总目》,凡怪诞之说摈而不取,故家无传本。及来泉山,抱病数年,颛读医方药石之说,渐入修生之要,以精气神为妙用,故仙经丹诀亦历览焉。然取其可以资身者,若神仙云云,吾不与也已。
《孙子》书,其文有三代风,而其致旨,一切取胜,盖战国事也。至于精思明决,数千年以来兵家成败未始有出其畔域者,信绝世之高智乎。予爱其无智名、无勇功之说,故录之。
或曰:晁错为景帝谋削诸侯以尊汉,而陷于仇人,身死都市。事适未就而遭谗被祸,其诚忠矣。而扬子云乃以为愚,何哉?愚错而孰为忠耶?曰:错诚忠矣,然为汉谋诸侯,则曰削亦反,不削亦反,非愚而何?若主父偃、贾生推恩以分地,乃谋者之长策。
乌孙公主七十馀,持携男女还汉。人生匹耦,故有常理,而楚主嫁异国、配胡人,岂独楚王之不才?汉之丑无时可灭,又启后世和亲外夷之端,张骞之罪也。
汉通外国,以弊羌氐,斯其无策之甚。夫抚安外国而威制之,盖虑为边患耳,岂致意于天马、氂牛异物诡说哉?过犹不及也。
甚哉,爱之蔽人也!唐太宗指麾而定天下,及夫拔佩刀、议太子,何其不明以至是乎!甚哉,利之移人也!汉高祖父妻男如此不顾,则利能夺爱。妇人于爱为最深,而武后自杀其子以固权。嗟乎,孰可与论是耶!
夫人明慧禀于天资,不可强而学,士当尽心于其间。金铁之磨砺,既鍊其质,又从而成器。太阿、龙渊资夫人力者,故鍊而成器。学者勉之。
士之习末也久矣。今为诗赋者尚不知何等事为文章,况文章,士之末耶?欲人之兴行如曾、颜,治民如龚、黄者,难矣。
子自閒居,日造吾门者道对偶事,以为才不才。嗟乎!治道何从而兴?士亦罕有自立者,其理然也。
古之人言命者,亦云归之于天,盖非人之所能测云尔。异乎今之言命者,有阴阳日月星辰岁时异端之术,幸而时合,则莫不推引以为验也。甚哉,人之好怪也久矣,古之人不语也。卜筮最古,春秋时有相骨、日者,后世尤盛。唐初乃有论命之说。今之三命,星、算分为二门,而善七曜,多本胡法,此日者所以博济耳。
予少时治经书,观圣人于刑狱尤谆谆,《尚书》所载最为详密。私心以为,天下万务,若生民不得其平,又岂专在刑狱乎?及仕宦二十年,历事日久,然后知生民之患莫大于狱失其情、官巧文律。呜呼,圣人之意深矣!
予每读《易》,至于决狱用刑之说,其卦多有《离》象,而用在刚阳之爻,盖非明不烛,非刚不决。君子有是二者,济以仁恕,斯可谓士矣。
乐自王朴之后无述作。仁宗时,李照重造乐器,废朴钟磬。其后复用阮逸、胡瑗更作新乐,蜀人房庶又为异议,迄今无定论。林氏巽之学通《易》卦,太阳太阴,以定律管,先儒所未言。
唐论(下) 北宋 · 张耒
出处:全宋文卷二七五八、《柯山集》卷三五、《苏门六君子文粹》卷四、《圣宋文选》卷二六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昔者先王之兵,爱其君而后死其将,以为凡吾所以致力不顾以卫其将者,无他焉,以谓吾兵之胜负者,非吾将之利害,而所系者吾之君耳。是故功成事立,而其君安然享之而无虞。其不善用者则不然,其兵死其将而忘其君,方此之时,三军之士惟其将之为听。故不患将之不足以立功,而患乎功成而上不享其利。夫惟欲兵之爱其君而死其将,则莫若兵出于府而将出于卫,使将之于兵得以用而不得以有之,方其有事也,厉兵秣马以问有罪。将军之恩惠,虽足以取信于下,而士卒之顾其将,非我终身之所仰,则虽爱而不私。夫惟爱而不私,是故驱之以义则有功,而不可使为不义之行。彼死其将而忘其君者,是节度之兵也。方是时,天子能使其将而不能用其兵,可使征,可使战,而不能得其私。天子常敛士卒之怨,而将军者实尸养士之恩。呜呼!此岂非天下之大患欤?盖自天宝以来,藩镇之祸迭起而不可制,而河北之镇,天下指为僭乱不臣之邦,弃之而不问,以为是诚不可得而为也。呜呼!盍亦深思其术哉?夫以汉之时,而七国连衡以叛其上,而诸侯擅地,天子无有以制之,此其为患,岂特唐之方镇也哉!其后主父偃为之一言,使得自封其子弟,而汉之君臣,无一镞之费而坐享太山之安。彼唐之节镇,何以异此欤?彼桀黠而不顾,肆傲以慢上者,是诚何恃而敢为尔哉?盖其股肱肘臂有为之出死力以为之者。使其孑然而自为,则吾一将之敌耳。故李愬之平蔡,一得李祐,则吴元济束手而无能为矣。然一节度之所领不下数郡之地,而我何不遣一介之乘,假赏功之令,拔其臣属之尤才者,使帅其属城而为之使,如是而阴离之,使其兵分地坼,则昔之豪黠而难制者不过一二耳。提一空城而守之,虽欲不臣,其可得哉!或曰:「彼臣属将佐,安能叛其素所爱耶?名为裂地,而谋相通,则安在其为利哉」?是大不然。夫人惟贫也,而后肯役于富;惟贱也,而后肯役于贵。故两贵不能相使,两富不能相下。彼其臣属将佐之爱其帅者,岂有他哉?惟其有功能赏之,有才能用之,是故恃之以自固。使其位有节度之势,则将反顾其上而疾之。何则?势均位等,则必有相疑之心。呜呼!使彼诚相乱而生疑,则吾之计行矣。或曰:「我一日尽斥其臣佐,则彼安肯安然而遣之者耶?使彼遏吾命而不行,则无乃益召天下之乱乎」?是又大不然也。夫使彼受命而遣之耶,则吾固何求?使彼敢遏吾命而不行,则反手而内祸及之。何者?使人有可以得富贵之门,而有蔽于其前,则必群击而竞排之。彼一日于行伍之间,而有一节度之权,我则顾其私而止之。夫如是而能安者,世之所未尝有也。昔者乌重胤为沧景节度,凡属城之刺史,各还于朝廷,使得自隶其州兵。尝曰:「使二千石各有镇兵,虽有安、史,无如之何。而河北之所以能拒命,正以能夺刺史县令之权耳」。当是时,惟重胤之镇,独禀命受代。然则分其地而离其兵者,真弱节度之术也。
易外传 宋 · 胡宏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八八、《五峰集》卷五
《屯》:元亨,利贞。勿用有攸往,利建侯。
屯者,盈也。物之始生,盈盈然皆有充满塞实之意,及既生,则发舒矣。刚柔始交而难生,震始交于下,坎始交于中,难屯,未通畅也。震为雷,坎为水。阴阳始交,则勃郁为雷,未为雨也。震动坎陷,二卦相重,动乎险中也。屯有大亨之道,贞。且因雷雨之动满盈也,故「勿用有攸往」,往则不贞,失大亨之道矣。方天下屯难之时,纪纲未正,法度未明,岂独力所能济?建侯,广求辅,忧勤不懈,然后能济矣。
《彖》曰:屯,刚柔始交而难生。动乎险中,大亨贞。雷雨之动满盈。天造草昧,宜建侯而不宁。
秦暴既极而未息,汉安方来而未定,陈涉以匹夫首事,出万死之计,不畏狼秦,「动乎险中」也。诚能立为天下除残贼之志,复立六国后,于此有人贞固其心,为秦益敌,以自辅助,守正而不移,则秦可灭,时可治,而天下之屯解矣。自蕲至陈,未远也;秦兵方强,残贼肆行,未艾也;而遽王之,示天下私,无中正诚悫之心,岂有大亨之道也?傲长者而妻父去,斩宾客而故人行,听谗毁而诸将不亲附,失建侯之义甚矣。死于城父,不保首领,非不幸也。「勿用有攸往」,岂不信乎?若汉高则起丰沛,扶义而西卷蜀汉,扶义而东诛残贼,其贞固可知矣。得张良于邂逅,举陈平于亡命,拔韩信于行阵,取英布于敌国,收雍齿于故怨,是以能诛灭秦、项,刬革暴虐,与天下更始,四海会同,六合为家。由是观之,则「大亨贞」、「利建侯」之义,圣人示后世之意悉矣。
初九:磐桓,利居贞,利建侯。《象》曰:虽磐桓,志行正也。以贵下贱,大得民也。
东汉之末,豪杰竞起,有刚阳之德宜为君者,昭烈而已。痛王室之倾颓,愤奸臣之窃命,扶本宗,诛奸宄,一匡天下,其志也。而为相于平原,为牧于徐州,归袁绍,投曹操,依刘表,曾未足以舒其志。然临祸患而信义益明,不少变其初志,三顾草庐以致诸葛,得庞统,来法正,追景升,顾恋赴义之徒,而众士景从,若水之归海,以贵下贱,而大得民也。于是遂定巴、蜀,三分天下而有济屯之势,「居贞」、「建侯」之利大矣。
六二:屯如邅如,乘马班如,匪寇,婚媾。女子贞不字,十年乃字。《象》曰:六二之难,乘刚也。十年乃字,反常也。
六二、九五之正应而逼于初阳、不得相从者,以屯故也。天子者,天下之首;蛮夷者,天下之足。中国盛强,蛮夷屈服,天下之常经也。而汉之时,匈奴暴桀,抗衡中夏,其为足也犹初,其僭乱也犹九。苏武使焉,匈奴壮其节义,凌折困辱,必欲降之。武虽倚汉武刚明之君,而远在蛮夷,为所拘絷,降之不可,归欤不听,故「屯如邅如,乘马班如」,进退不能也。六,阴也,二亦阴也,妻道也,臣道也,从一而终者也。武守是道,舍生取义,以死守节,心归中国,义绝蛮夷,虽身在匈奴,不为之用,岂求有功名于彼哉!譬如贞女,虽或介于强暴而不可侵凌,终不为之字也。夫使蛮夷,而善归者多。是时匈奴强暴,非心服中国,而武乃使之,是以遭难如此耳。十者,数之终极而后变也。居十九年,匈奴势衰,欲归计强汉,武乃得还。然后名扬于匈奴,功显于汉室,完节而归,乃字也。蛮夷服中国,反常也。
六三:即鹿无虞,惟入于林中,君子几不如舍,往吝。《象》曰:即鹿无虞,以从禽也。君子舍之,往吝穷也。
炎汉再建之初,隗嚣起于陇西,以庸才居民上,有偏霸之意,即是鹿也。夫立国以得贤为本,若马援、申屠刚、杜林、郑兴诸贤,皆莫之与而去之,是无虞也。惟陷身于不义,以及乱亡耳。嚣终不悟,举兵背叛,不知几而往,困于西城,饥而死,吝穷甚也。窦融则不然矣,其保河西也,岂无专据方面之志哉!然闻光武勃起,中原土地最广,甲兵最强,号令最明,遂舍五郡之权,一心汉室,终保福禄,亦可谓之君子矣。
六四:乘马班如,求婚媾,往吉,无不利。《象》曰:求而往,明也。
桓公自莒入齐,鲍叔实辅之,既而不执其政,「乘马班如」也。管仲者,己之交游,有贤才而胜己,则求之于鲁,脱之于俘,荐之于公,让之以政,「求婚媾,往吉」也。于是桓公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而管、鲍为齐臣,至于今称焉,可谓「吉,无不利」矣。非其能知己之短而肯进人之长乎!
九五:屯其膏,小贞吉,大贞凶。《象》曰:屯其膏,施未光也。
鲁昭公当三桓强盛、禄去公室之时,以人,则皆季氏之人;以政,则皆季氏之政。君位虽存而威权去已,不足以有为,欲恩泽下流,难矣。其膏也,膏,凝结而不流者也。然则宜奈何?自小而以渐正之,使恩泽浸润加于百姓,仁心仁闻著于天下,则有吉,如唐武宗、宪宗是也。鲁昭不知出此,举兵攻之,欲夺数世之权于一旦,恩泽未孚,民莫之与,以致失国出奔,客死他所,凶矣。
上六: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。《象》曰:泣血涟如,何可长也。
汉献帝、皇泰主。
《蒙》:亨。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。初筮告,再三渎,渎则不告。利贞。《彖》曰:蒙,山下有险,险而止,蒙。蒙亨,以亨行时中也。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,志应也。初筮告,以刚中也。再三渎,渎则不告,渎蒙也。蒙以养正,圣功也。
太甲、成王以幼冲未有所知而居君位,童蒙也;伊尹、周公以刚阳之才,任顾托之重,为发蒙之主者也。夫伊、周非有求于太甲、成王,太甲、成王非伊、周无以保其尊位,守其宗庙社稷,故「匪我求童蒙」,乃「童蒙求我」也。「初筮告」,若伊尹于太甲,方其居忧之时,即放之桐宫,密迩先王其训是也。若不决之于初,待其听政,然后随事之失而言其非,则「渎蒙」矣。周公于成王,自幼冲之中,不顺其意而行姑息之恩,故左右侍御仆从,即以正人为之,以检束其行,使幼而闻正言,见正行,亦不待其临尊位,然后因事一一以教之也。是以太甲、成王虽无过人之才,而卒皆为大贤者,以伊尹、周公能养其正于蒙,有作圣之功。此蒙之所以亨也。夫当天子蒙蔽未发之时,当发蒙之任,负天下之责,苟不持正,自信不疑,则必有乘间投隙而起者矣。故圣人又戒以利在于贞也。惟贞,然后足以弭奸邪窥伺之心,厉忠贤进为之志,事功可就,而祸难不生矣。
初六:发蒙,利用刑人,用说桎梏,以往吝。《象》曰:利用刑人,以正法也。
大舜之有天下也,先诛四凶;孔子之执鲁政也,先诛少正卯;唐太宗之起义兵也,先诛高德儒。盖时方蒙蔽,未知好恶之所在,惟先威之以刑,则观听耸动而民知所从矣。是说去其不知所从之桎梏也。虽然,刑加于恶之尤者,然后足以正法,新民之耳目而施教化也。若用之不正,以及众人,则不足以得民心,民苟免而无耻,于治安之道为可吝矣。
九二:包蒙,吉。纳妇,吉。子克家。《象》曰:子克家,刚柔接也。
诸葛孔明执蜀政柄,上有后主孱暗之君,下有杨仪、魏延昧于大体之属,北有蔽欺天下窃命之魏,东有不知天命称尊之吴,可谓蒙之世矣。然孔明尽礼,后主听信,无所嫌忤;圆融仪、延,使各展其才力;结好江东,而不明其称帝之罪;志在北征,亦必闭关息民,然后用之。其志大,其量弘,虽未能致其亨,而有安强之吉矣。广开言路,弃非如敝屩,得是如珠玉,孜孜尽下,事无不察,算无遗数,「纳妇吉」也,岂有凶祸之及哉?夫臣事君犹子事父,九二刚阳之才,而六五柔顺之君与之相应,故虽居蒙世而有吉。圣人举而示人以近,故云「子克家」也。
六四:困蒙,吝。《象》曰:困蒙之吝,独远实也。
汉元初立,萧望之以师傅下行端揆之职,为发蒙之主。史高与望之同受顾命,位望之上,为亲近大臣,以阴柔庸劣之才辅暗懦之君,而昵比于恭、显阉宦不中正之人,疏远望之,不与同心辅政,于先帝付托之意,岂不负哉!是亦自远于刚阳笃实之贤,故有「困蒙之吝」耳。
六五:童蒙,吉。《象》曰:童蒙之吉,顺以巽也。
汉昭所以委政霍光者,冲幼,未明习国家事耳。非天资愚蒙,乃童蒙也。以其童蒙而天性聪明,故能上顺先帝之志,下任霍光之贤,而燕王之谋不成,篡弑之祸不作,故为吉也。
上九:击蒙,不利为寇,利禦寇。《象》曰:利用禦寇,上下顺也。
大舜之征苗,文王之伐崇,汤之放桀,武王之伐纣,皆以其蒙昏之极,不得已,故击而去之耳。若后世汉高之诛秦、项,汉宣之诛先○之类,禦寇者也。平城之兵,马邑之伏,唐太宗之伐高丽,为寇者也。禦寇者,出于不得已,故天人顺之。汉武为寇于四夷,而望天下之人皆如卜式之顺己,其可得乎!
《需》:有孚,光亨,贞吉。利涉大川。《彖》曰:需,须也。险在前也,刚健而不陷,其义不困穷矣。《彖》曰:需,有孚,光亨,贞吉,位乎天位,以正中也。利涉大川,往有功也。
文王虽有亹亹刚健之德,既受命为人之主矣,若遂欲进定天下,则纣之才犹足以有为,恶未贯盈,人心未尽去,天命未尽改,时未可以定也。文王逡巡不进,退处于西伯,而纣在上,「险在前也」。文王以服事殷,其忠信于上下,其诚动于残贼,故得行其号令于诸侯,天下化之,而纣不以为嫌,「刚健而不陷」,岂有困穷哉?「有孚,光亨,贞吉」,此之谓也。若文王中非有孚,则不足以动商纣,而至于以兵相加,文王虽得天下,是篡也,非「位乎天位」、「中正」之义矣。惟文王「位乎天位」,「中正」而不过,故孔子曰:「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。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」。夫以天道处之,何事不济?故曰「利涉大川」。
初九,需于郊,利用恒,无咎。《象》曰:需于郊,不犯难行也。利用恒,无咎,未失常也。
夫人幼而学之,壮而行之。古之君子如伊尹之耕于有莘,傅说之筑于傅岩,吕望之钓于渭滨,皆待时于郊野旷远之地,不冒犯世患而求进者也。其耕也,其筑也,其钓也,用常而已,非有惊时异众之行也,故无咎。
九二:需于沙,小有言,终吉。《象》曰:需于沙,衍在中也。虽小有言,以吉终也。
孔子、孟轲执其规矩准绳,周行于诸侯,见可而进,「需于沙」者也,近于世难矣。然孔、孟志在天下后世,非私己也,故不以煦煦为仁,孑孑为义。或以微罪行,或三宿而后出昼。道广德弘,其心甚大。虽小有患害,厄于陈、蔡,围于匡人,景子谓之不敬,尹士谓之干泽,于孔、孟乎何伤?故当时诸侯敬之重之,万世之下尊之仰之。「以吉终」者,此之谓也。
九三:需于泥,致寇至。《象》曰:需于泥,灾在外也。自我致寇,敬慎不败也。
范滂、李膺,名冠天下,激浊扬清,进必以其道,「需于泥」者也。然时方多僻,「灾在外也」。其气刚,其志锐,其行劲,无所顾虑,露其锋刃,欲以力除奸邪。奸邪畏忌,则思所以中伤之矣。党人禁锢,岂无自而然哉?皆自致之也。若敬慎如陈寔,虽中常侍张让父葬,亦往吊焉,敬慎之至也。及党人被诛,而名士因寔得免者甚众。使范滂、李膺敬慎如此,岂有诛死之败乎?
六四:需于血,出自穴。《象》曰:需于血,顺以听也。
汉桓既诛梁冀,拔黄琼,首居天位,天下想望异政。琼奏诛州郡贪污者十馀人,海内翕然称之。时小人充朝,正人处乎其间,佞幸之所必中伤也,「需于血」者也。夫琼之心,岂止于诛州郡贪污而已哉?肃清廷列,乃其志也,少须服之耳。及嬖宠益横,琼自度力制不能,遂上疏极言,称疾不起,不敢安其位,「出自穴」也。琼虽言,然一言不听,则不敢据其位而去。力言之而不止,以与嬖宠争也。顺听时命,委而去之,虽其志壅遏,不行戮于小人,而无凶祸之及矣。
九五:需于酒食,贞吉。《象》曰:酒食贞吉,以中正也。
文王当纣之时,位乎天德,退称西伯,天下归之,实行天子之事矣。其居中正,又何疑哉?饮食宴乐,以待天命,所需必遂,可谓吉矣。故孔子曰:「无忧者,其惟文王乎」!
《讼》:有孚,窒惕,中吉终凶。利见大人,不利涉大川。
韩冯翊之说萧,赵广汉之讼魏,皆中无孚实,不知畏惕,过而失中道者也。故终极其事,皆至于凶。左雄、周举,「中吉」也;王浑、王浚,「利见」也。
初六:不永所事,小有言,终吉。《象》曰:不永所事,讼不可长也。虽小有言,其辩明也。
郑兴、桓谭。
九二:不克讼,归而逋,其邑人三百户,无眚。《象》曰:不克讼,归逋窜也。自下讼上,患至掇也。
杨恽。
六三:食旧德,贞厉,终吉。或从王事,无成。《象》曰:食旧德,从上吉也。
郭子仪、鱼朝恩。
九四:不克讼,复即命渝,安贞吉。《象》曰:复即命渝,安贞不失也。
杜淹。
九五:讼,元吉。《象》曰:讼元吉,以中正也。
曹腾、梁商、贺若弼、韩擒虎、贾复、寇恂和事天子。
上九:或锡之鞶带,终朝三褫之。《象》曰:以讼受服,亦不足敬也。
主父偃、来俊臣之徒。
《师》:贞,丈人吉,无咎。《彖》曰:师,众也。贞,正也。能以众正,可以王矣。刚中而应,行险而顺,以此毒天下,而民从之,吉,又何咎矣。
武王戎车三百两,虎贲三千人,纣率其众七十万,战于牧野。武王鼓之,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,前者倒戈,后者北焉。其故何也?纣不能正心以正天下,故众莫为之用。武王征之,非富天下也,正己而已矣。
初六:师出以律,否臧凶。《象》曰:师出以律,失律凶也。
刘虞,吉德之主,士民之所与也。公孙瓒,暴黠之将,士民之所不与也。然虞以十万之众声罪讨瓒而一败不振者,以无律故也。不以律,虽臧亦凶矣。
九二:在师中,吉,无咎,王三锡命。《象》曰:在师中吉,承天宠也。王三锡命,怀万邦也。
赵将李牧初守雁门之塞,赵王听谗而罢之。既而边境不安,复命牧将,牧请行其初志,赵王听之,牧乃受命。于是利钝进退、功罪赏罚,牧皆专制,赵王不得而与也。故能一战而破灭三国,边境清净。夫不用,则听命而退;用之,则专命而行,得中道者也。故吉而无咎。其后牧禦秦师,赵王罢之而不受命,则恃专而失为臣之道矣,见杀宜哉!故《象》以「承天宠」为「中吉」也。吴、楚反,景帝命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讨之。亚夫言于帝曰:「楚人剽轻,难与争锋,愿以梁委之,绝其食道,乃可制也」。于是吴攻梁急,梁求救于帝。帝命亚夫救之,亚夫守先谋,不奉诏,坚壁不出,而遣轻兵绝吴、楚粮道。吴、楚兵卒困于梁,饥死叛散,遂以破灭。惟其委之重而自任也专,故能有是功,吉无咎也。虽然,人臣有大功于天下,奉身而退,不为天下先,可也。亚夫,绛侯之子,复有大功,又为辅相,守正而行,抗义不挠,其居正也善矣!然卒取死亡之祸者,不知消息盈虚,与时偕行之过也。唐宪宗之讨淮西也,既命裴度长御史往视师矣,又命以为相,使赏罚用命不用命,又命往釐以既厥事。信之深,任之确,恩礼有加而无怠也。所以平逋寇宿贼,威震诸藩,合乎「王三锡命」、「怀万邦」之义,可以为天下后世法矣。
六三:师或舆尸,凶。《象》曰:师或舆尸,大无功也。
用师之道,必以才德谋虑足以服人心,如丈人者主之,故能有成功。若燕乐毅丈人也,而以骑劫代之;若赵廉颇丈人也,而以赵括代之;李牧丈人也,而以颜聚代之。此以众人而尸丈人之事者也,不败亡何待!六之才德,众人也,而三之位则统师也,故圣人明舆尸无功之义。
六四:师左次,无咎。《象》曰:左次无咎,未失常也。
齐桓伐楚,退师召陵;赵充国讨先○,固守不战;汉高祖伐项羽,舍荥阳、成皋而趋宛叶;朱隽讨韩忠,解围而后复战,皆「左次」也。「左次」者,不以气也,必有义也;不以力也,必有谋也。夫聚众而付以艾杀人之器,岂得已哉?能以谋义行之,庶几其可胜矣。此兵家之常也,故无咎。
六五:田有禽。利执言,无咎。长子帅师,弟子舆尸,贞凶。《象》曰:长子帅师,以中行也。弟子舆尸,使不当也。
夷狄居边塞不毛之地,盗贼屏其邪心而从于教化,不害良善,其宜也。夷狄若有侵犯于中国,盗贼若有干犯于天下,则是禽兽在田而侵犯稼穑也,当申其罪而讨之。若大禹之征有苗,汤、武之征桀、纣,汉高之伐项羽,则皆申其罪而讨之,故蛮夷率服,天下响应,为利大矣,故无咎。然任将之道,必以名德才行足以率众者为之。九二刚阳,三才在下,为师之主长子也。若不任长子而以弟子众人庸才间之,未有不败者也。以郭子仪、李光弼尚有相州之败,况他人乎?故吕蒙不肯与孙皓并为大督,曰:「昔周瑜、程普并将,几败国事」。
《比》:吉。原筮,元永贞,无咎。不宁方来,后夫凶。《彖》曰:比,吉也;比,辅也,下顺从也。原筮元永贞无咎,以刚中也。不宁方来,上下应也。后夫凶,其道穷也。
张良以兵法说他人,皆不省,及以说汉高,则常用其策。良曰:「沛公殆天授」。故遂从不去,「原筮」也。其从沛公以复仇暴秦而济世安民,非以为乱也。此仁人之心,可久之道,为天下之正理,得「元永贞」之义也,故无咎。若沛公之约法三章以收秦民,马援之择君,窦融之归光武,郭嘉之去袁绍,皆「原筮」者也。其相比,莫非有善谋,行常道,守正理者。故邴原告曹操曰:「原之所以自容于明公,明公之所以待原者,以能守训典而不易也」。非刚中者不能如是。不然,以利相比,如赵高、二世之君臣,与夫窦、灌之朋友,未有得无咎者也。夫天下未定,国家未立,而身未安,固宜汲汲求此。若楚、汉分争之时,君臣未定,百姓未知所归,贤能未尽见用,韩信、彭越、英布之徒,不能乘此时举贤恤民,求上下之助以宰制山河,保其大功。及楚已灭,天下归汉,乃奉兵叛逆,自取灭亡,「后夫凶」也。况隗嚣之徒,才不逮数子,方纷乱之际,则坐谈西伯,及中原略定,乃始举兵图大事者乎?
六二:比之自内,贞吉。《象》曰:比之自内,不自失也。
伊尹耕于有莘之野,成汤三聘之,然后起;诸葛孔明躬耕南阳,先主三顾之,然后见。聘之在彼,而起在我;顾之在彼,而见在我。其尊德乐义之心著于礼貌之间,然后就之,故足与有为也。不然,则失身于人,虽有规矩准绳,焉得而用之?反为有势者之所贱矣,安得吉?
六三:比之匪人。《象》曰:比之匪人,不亦伤乎?
如齐王建所有之群臣宾客,反为秦用,卒误王建,死于松柏之间,不亦伤乎?
《小畜》:亨。
初九:复自道,何其咎,吉。《象》曰:复自道,其义吉也。
郭子仪虽为鱼朝恩所忌,然朝闻命,夕引道,信命而行,「复自道」者也,是以奸邪莫之能害而终吉也。若李光弼因谗邪之间,遂拥众不朝,则不能复于道矣。
六四:有孚,血去惕出,无咎。《象》曰:有孚惕出,上合志也。
汉明帝察察刚急,治楚王英狱,无辜连逮不可胜数。群臣希旨,无敢以情恕者,独侍御史寒朗心伤其冤,出万死,为无辜一言。其言发于忠诚恻怛,「有孚」者也。其情既笃,其辞既达,其义既明,故帝卒从其言,死罪免而恐惧亡矣。正君心,救无辜,何咎之有?
九五:有孚挛如,富以其邻。《象》曰:有孚挛如,不独富也。
舜既受尧之命有天下,而尧朝旧臣,如共工、驩兜、伯鲧,佐尧治天下,其执权利之日久矣。舜,江海陶渔之人也,虽以尧命听居其上,其志未尝不欲专命,使舜不得有为于天下也。然舜以天德居天位,其有孚可知,固将分天职与天下圣贤共治之,分天禄与天下圣贤共食之,列天位与天下圣贤共守之,岂奸邪之臣所能遏哉?是以九官命而不仁者远矣。「挛如,富以其邻」,此之谓也。
上九:既雨既处,尚德载。妇贞厉。月几望,君子征凶。《象》曰:既雨既处,德积载也。君子征凶,有所疑也。
东汉阉宦之盛,自孝和永元中,郑众始得与闻政事,其宦者出入禁闼,以奉承为事者也。昵比则易以亲,顺事则易以信。其后遂得天宠,日侵朝权。至永兴之时,中官近习手握王爵,口含天宪,政令一自之出矣。然贤者犹或用,势已张而未成也。及延熹之末,逐党锢,贤智举不得进,于是乎成矣。所以及此者,以其昵比顺事足以惑媚人君,而桓、灵之君心与之同,性与之合,「既雨既处」也。彼赵忠、张让之徒,岂知其非,日以益甚,终受诛戮,固其宜矣,「妇贞厉」也。虽然,阉竖也而执国柄,政自己出,侵逼人主,「月几望」矣。陈蕃、窦武以区区之力,不复顾虑,诵言诛之,欲以一旦而夺百有馀年凭藉之权,不亦难乎!孔子曰:「有所疑者,戒时君子必知疑虑,徐思所以制之,则不至于凶矣」。
《履》:虎尾,不咥人,亨。《彖》曰:履,柔履刚也。说而应乎乾,是以履虎尾,不咥人,亨。刚,中正,履帝位而不疚,光明也。
袁涣之答吕布,严颜之答张飞,薛包之事父母,谢安之待桓温,所处至顺,所言至当,皆以「柔履刚」、「说而应」之故,虽履强猛暴戾之地,终不见伤害也。纣至强暴也,而文王徽柔懿恭以事之,故能免于羑里。以西伯一怒而安天下之民,则得中正,履帝位而不疚其德,光大明于天下后世也,其亨可知。
初九:素履往,无咎。《象》曰:素履之往,独行愿也。
张良以布衣起为帝者师,及功成天下定,则从赤松子游。杨秉以儒生起为三公,尝称我有三不惑,酒、色、财也。此安其卑下之素,往行其志愿者也,故贵势不能动其心,利禄不能乱其操。以是而行,岂有咎乎?
九二:履道坦坦,幽人贞吉。《象》曰:幽人贞吉,中不自乱也。
黄宪汪汪若千顷波,澄之不清,淆之不浊,非有惊众险异之行也。初举孝廉,又辟公府,友人劝之仕,宪亦不之拒也。行至京师,竟无就,若其中以利欲自乱,岂能从容应之若是乎?
六三:眇能视,跛能履,履虎尾,咥人,凶。武人为于大君。《象》曰:眇能视,不足以有明也。跛能履,不足以与行也。咥人之凶,位不当也。武人为于大君,志刚也。
吕布刚决不常,智卑而才小,虽统众为将,固不足以济乱也。然以董卓之悖逆而杀之,以袁绍之背叛而绝之,「眇能视」、「跛能履」者也。其见非能穷理,其行非能尽义,亦迫劫于形势,因以为功耳。使布统御于人,遵约束而行,则未必不为名将,如尉迟敬德之流,保其天禄矣。以其刚决猛暴而居人上,自主一方也,故躁率妄行,谋不中礼义,动不中几会,「履虎尾」,蹈危难,为曹操所擒,而被「咥人之凶」焉。
九四:履虎尾,愬愬终吉。《象》曰:愬愬终吉,志行也。
东汉之初,窦融保据河西,专有方面。厥后归命光武,以为大司空,居近君之地。光武刚强明决,以法术制驭臣下之君也。融尝专制,则光武心忌,本处于外,入为大官,则旧功臣心不平,「履虎尾」也。然融谦恭小心,有子欲其恂恂守道,不愿其才能,其畏慎可知。「愬愬」,畏惧也。融能如是,不以宠利居成功,其「志行也」,故终吉。
九五:夬履,贞厉。《象》曰:素履,贞厉,位正当也。
刚决也。尧、舜之圣,犹曰钦明文思,允恭克让。禹戒舜曰:「无若丹朱傲」。仲虺戒汤曰:「从谏弗咈,先民是若」。《诗》称文王曰「小心翼翼」。盖优游从容,宽大尽下者,圣人之容止也。能如是,则履帝位而不疚矣。若自以为居位正当,任其刚决,不复畏惧,则德不能日新,往往日退,不如其初。此危道也,故曰「贞厉」。
上九:视履考祥,其旋元吉。《象》曰:元吉在上,大有庆也。
曾子寝疾病,谓门人曰:「启予足!启予手!《诗》云:『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』。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,小子」!夫人有一善一功、一言一事,欣欣然自喜自足而不能有终者,多矣。焉知君子以天下世世为消息,没身而后已乎!曾子启手足,可谓「视履考祥」矣,必得正而毙,可谓「其旋元吉」矣。
《贲》。
初九:贲其趾,舍车而徒。《象》曰:舍车而徒,义弗乘也。
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,闵子骞曰:「善为我辞焉。如有复我者,则吾必在汶上矣」。王烈寓于辽东,公孙度欲以为吏,烈为商贾以自秽,乃免。
六二:贲其须。《象》曰:贲其须,与上兴也。
六二,文明,贲之主。其质阴柔,随质之善恶而贲之耳,故不能变其质也。如叔孙通制礼仪,因汉高所能行者而已。
九三:贲如濡如,永贞吉。《象》曰:永贞之吉,终莫之陵也。
三,处文明之极,阳奇阴耦,阳居其中,阴阳交合,情文悦怿,贲之盛也。如舜得十六相,文王得四友,汉高得三杰,光武得二十八将,唐太宗得房、杜、王、魏,君臣相辅,光被天下后世,而膏泽下于斯民,「贲如濡如」也。方世之乱,英雄角逐,君择其臣,臣择其君,非素有定分也,皆以情合气浃相从耳。茍不长守贞固,而继之以疑阻猜嫌,则君臣必不相保,未有能终者也,安得吉?如陈灵之杀泄冶,赵迁之杀李牧,袁绍之杀田丰是也,终为人所凌辱矣。
六五:贲于丘园,束帛戋戋,吝,终吉。《象》曰:六五之吉,有喜也。
德宗、陆贽。
《剥》。
初六:剥床以足,蔑贞凶。《象》曰:剥床以足,以灭下也。
汉和帝以郑众诛窦宪有功,遂得与闻政事,阉宦擅权,侵害正人,自此始矣。小人得志,君子道消,其凶必矣。
六二:剥床以辨,蔑贞凶。《象》曰:剥?以辨,未有与也。
天子者,天下之本,民人之主。其得位也,上受于天,下受其君父,而辅之以大臣者也。桓帝以李润、江京而废,来历以死争之是也。而同谋之徒皆见险而止,历独立无助,桓帝遂废。后虽立于孙程等,然进退人才,更张政事,皆在天子之手,犹未甚也,而执朝政与大臣为伍之势成矣。若大臣得人,以其类进,则犹可为也。
六三:剥之无咎。《象》曰:剥之无咎,失上下也。
剥者,阴剥阳也。三,居刚应刚,以阴从阳者也。昔东汉吕强处阉宦之中,独有爱君子、忧宗社之心,虽身被杀,犹有令名,无咎也。